《五月乡战》第89章


俱像热锅上的蚂蚁唯不见了一个人,这人就是高凤山的亲生儿子高金豹。这新发现又使高家人既惊且疑:莫非强盗糟践了家中一个女人又劫走了一个男人?谁都知道强盗历来只喜好金钱和女人,视男人为粪土为仇敌,留下女人劫走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合强人行事的逻辑。高凤山毕竟是个心胸通达眼光开阔的长者,于一片混沌中猛然有所觉悟:今日高家所遭灾祸于强人无关,也于外人无关,是家丑,祸起萧墙。这么想高凤山便忽地觉得有一座黑黢黢大山向他压来,压得他心口阻塞,喘不过气儿,随之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正如俗话说知子莫如父,高凤山昏厥前心里认定的“歹人”正是自己的亲子高金豹。又可谓家贼难防,高金豹于众人眼皮底下进入他哥的新房竟然没被任何人察觉,那时刻日头已落进昆嵛山后,夜色将这座不大不小的高家疃裹罩。高家大院的喜宴正酣。高金豹不是嗜酒之人,而今日喜宴过半便喝得晕晕乎乎,他抬头看看同样喝得酣畅的宾客,又朝主桌上披红挂花的新郎官哥哥望望,便起身走过去。他大喘一口气,俯身朝哥哥耳边低声说句:哥,你行了,这遭行了。此刻春风得意的高金虎早飘飘欲仙,没听清兄弟对他说了什么,只转头看了兄弟一眼。高金豹又说了句:哥,你行了,这遭真行了。这回高金虎是听见了,他是个老实憨厚人,比他弟更不胜酒力,他一点也没听出兄弟话里显出的怪异,只咧嘴笑笑。高金豹又大喘一口气,像完成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拍拍他哥的肩膀,尔后,就走出宴客的南屋。
院子里亮如白昼,挂在屋檐下的汽灯烧得咝咝作响,给这喜庆之夜更增加热烈气氛。这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南北屋相对,东西厢相望,是祖先留下的老宅,从可见的气派显示出高家几辈人一贯的富足。现在这个宅院由高凤山高老爷子和他的老伴居住。在这幢老宅的两边是两座新建的宅院。高老爷子不偏不倚,分给养子和亲子一人一座留作婚娶后居用。如今高金虎已经派上了用场。未成亲的金豹仍与父母同住,他名下的西宅则住了伙计、帐房及一干下人。这三座宅院虽都独门独院,但内中有门径相通,连为一个整体。
高金豹走进院子,只觉得亮如日光的汽灯刺得睁不开眼,阵阵香气从充做厨房的东厢飘进院子,沁人心腑。一干人等端着红漆托盘在院中来往于灶间和南屋客厅之间,可谁也没看见高家少爷和他(她)们擦肩而过,更没看见他通过宅间门径进入东面高金虎新房所在的宅院。好像那时的少爷已变成一个幽灵,可以不显形影地在人群中间随意穿行。事实上高金豹穿过院子时不存丝毫诡谲,他大摇大摆从院子正中走过,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也响得很重。走过厨房时还转头向里面看了一眼,他看见了在厨房指挥厨子们烹饪的母亲的后背。那瞬间他的步伐似乎有些犹疑,像有话要对母亲说,却没有,接着他又大摇大摆地拐进他哥娶亲的东院。他后来一口咬定那时他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会他走进东院,好像神差鬼使,也自然没人肯相信他的这番鬼话。
东院静悄悄的,虽静却洋溢着充足的婚庆气氛,悬挂在正屋门旁的一对大圆灯笼照得院子四下红彤彤的。院墙上,树上以及亮着的新房窗子上贴着许多大红喜字。他进院后立即闻到一般强烈的香气,这香不同于烹饪之香,是清淡扑鼻的花香。后来他说那时他感到十分的诧异,五月里他竟然闻到八月里才有的桂花香,他知道这宅院里确实种植了桂花树,他所属的西宅也有,他爹对两个儿子在什么事情上都不厚此薄彼。他即使醉了,也晓得桂花无论如何不会在春季里开放。他就在院子里寻觅,借着灯笼的光芒寻觅那棵怪异的不晓时节的桂花树。寻着寻着他就看见了蒙着头盖的新嫂子,新嫂子盘腿坐在铺着厚厚锦缎被褥的炕头上,一动不动,观音像一般。烛光将屋子映红,着红衣红裤的女子像一块燃得正亮的炭火。这副模样的她在今日已见过两遭,作为哥的傧相随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在她娘家大门口看过她上轿,抬回来在自家大门口又看见她下轿。他仅看见新嫂子着鲜红嫁衣袅袅婷婷的身姿,如同此刻她的面目仍让那块垂下来的红布遮挡着,令人幻想。新嫂子一定是听见进屋的脚步声,因随之他听见一声细柔甜润的问话秋菊这么快就吃好饭了吗?他没吭声,只是大吐着酒气,眼直勾勾地盯着炕上那块刺目的“炭火”,感到“炭火”强烈的热度将自己的皮肤灼痛。这时那悦耳的甜声又起,秋菊你咋不说话呀,你喝酒了吗?他就咳了声。他看见女子的身子兀地哆嗦一下,随着胸脯便急剧地起伏,连喘气的声音听得清楚。他觉得肚里的酒开始上涌,像一股火焰向上燃烧。他将手抬起伸向女子头顶,想掀开那碍事的玩意儿看看女子的模样,一日来这始终是一种诱惑。他的手尚未有作为时,便听女子又有出声:喜宴这么早就散了吗?他含含混混地“嗯”了声,手却僵在了半空,混沌中似有一丝清晰的意识溢出;这头盖不是他可以动得的。只片刻,他的手便下移了,他毅然抓住女子放在膝上的一只手,握握。可似乎觉得不够,又伸出另只手抓住女子的另一只手。再握握。这时他的酒已全部涌向头顶,涨得脑袋嗡嗡直响,再往下全部的行为便是信马由缰眼到手到了。他看见了女子两只半压在腿下的脚,便握住。轻轻捏捏。他觉得滑腻无比,像两块出水的卵石。随着他醉眼惺忪的目光,他又自下而上抚摸了女子的腿腰。当他的两手同时抓住女子的两个奶子时便不再移动了,在此住留,安营扎寨。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女子抱在胸前的两只出生不久的小绒鸡,又软和又热乎。他摸摸按按揉揉,爱不释手,像一个初得玩物的稚童那般地迷恋与执著。这真好哇。这是那时刻他反复说的也是唯一说的话。他觉得那女子一定是听见了,因为他似乎听到她的同样呓语般的回应。他忘记了外界的一切,乐此不疲地与女子怀里的绒鸡亲热嬉戏,全神贯注,又迷迷离离,直到他听见女子说道快住手听闹房的人进院了。这声音响在耳边不啻一声惊雷……
在高凤山轰然倒下的那一刻,“歹人”高金豹已离开村子二十多里的路,跌跌撞撞行走在黑茫茫的山野间。他看得见夜中的昆嵛山,天上只要有一颗星星在闪烁,昆嵛山便会显示出它的伟岸身影。那是一座永不消失的大山。此时大山横在他的右首,像一只插上夜空的巨掌,由此他明白自己正走向东方。那是“文登学”的居地。此刻他的神智已完全清醒。他兀地后怕,噤若寒蝉,当他在新房和蒙着盖头的新嫂子调情时酒力正拨弄着他,他觉得只是儿时的自己和某个村中小女孩嬉闹,平平常常。他哥高金虎和一伙闹房的人走进东宅的嘈杂声给他吓醒了酒,他一下子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也活该倒楣,要是他越墙出去那刻没被发现,这事也就平安过去。可他没这样的好运。再是他紧接又犯了一个过失:跳出东院后他本该悄悄潜回老宅,那时老宅里喜宴刚散,到处乱哄哄一片,谁也不会留意突然多了个少爷,他就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可以弥尔盖彰再跑回街上帮他的新郎哥哥追赶“歹人”。而那时他吓蒙了。他没经验,不老成,更不是劫花惯贼,他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仓皇奔逃出村。事情便由此而不可收拾,奔逃成了他事实上的不打自招。
春天的夜晚很冷,雾气很重,很快将衣裳弄得潮湿。他一阵一阵打着寒颤,汗却不住往下滴落。他不知道要奔向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该怎样收场,他只知道必须躲避父亲的惩罚。父亲决不会饶恕他,他深知父亲的品行禀性,父亲是个极爱脸面的人,只要与他的名声、品性有关的事,他决不等闲视之。事实上父亲一直是乡人心目中的正人君子,是乡绅中的领袖,在这一方地面上父亲无形中将自己树立成一个楷模人物。他对人和气,乐于助人,于是很具威望,他的话在乡绅和民众间可以说一呼百应。然而父亲对自己的家人却十分的严厉,家法律条人人都须遵守。这似乎是他们家族的一种传统。他的祖父和祖父的祖父对他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同样都不消停。对比之下,父亲在生子和养子之间对生子的他更为苛刻,这种不同,常常使他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而亲生的是哥哥。日积月累,这种苛刻不仅造成他对父亲的惧怕,同时又滋生出一种隐隐的仇恨。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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