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94章


山上夜饭吃得早,日头还在西天上悬着,给县长接风的宴就摆出来了。靠山吃山,厨子做了一桌子野味儿,野鸡、兔子、刺猬、鹌鹑、麻雀、黄花菜,应有尽有。刘罗锅先端杯敬客。正如小老头所说,这一杯就见出刘罗锅的心情,酒立时染红了他的脸。李云齐在心里笑笑,端盅喝了。陈科长也喝了。刘罗锅端着空盅向小古示意叫他喝,小古摇摇头,陈科长意味深长地说可不能让小古喝啊,一喝脾气就大了,别闹出什么事来。刘罗锅朝面目冷冷的小古看了一眼,便不再劝。
往常宴客,多是山上的头目一齐出动,图个热闹。今日宴请县长却一反常规,只有刘罗锅和小老头出面。这自是刘罗锅心虚,怕县长当众蛊惑,涣散山上一干头目的心。俗话说客随主便,何况在这土匪窝里,李云齐也顺其自便了。
这时李云齐才看得仔细,刘罗锅五十多岁,刀型脸,缺了一只右耳。他并不觉得奇怪,黑道上的人大多抱残守缺,这残缺后面隐藏着诸多或凶残或壮丽的故事。刘罗锅也有许多故事。他的上几辈都是佃农,靠租种财主家的地活口和传宗接代。也许因了无地的窘迫,后来成了气候的刘罗锅子才以添置土地为最大满足和乐趣。刘罗锅年轻时还算本分,那时他未曾想到有一日会做土匪甚至当上土匪头。后来在一个夜晚不明不白地给劫上了山,开始做苦力,再后来就入了伙,凭一股子精明劲博得当时瓢把子七爷的器重。七爷自己是个粗人,脑瓜简单,像个只能看一步走一步的棋手。可他懂得取长补短,叫这个小罗锅为他出谋划策,尔后就让他正式做了军师。七爷死后,刘罗锅就当了新瓢把子。作为一县之长,李云齐任内几年并没和刘罗锅大过不去,没惹下私仇,为此他才敢理直气壮地上山找刘罗锅子论究抗日事。
刘罗锅是个善谈之人,席间东拉西扯说个没完,归结起来无非奉承县长和吹嘘表白自己两桩。李云齐先让他说,等他把舌头根子说硬了,他就搅动起自己的舌头。李云齐说日本人不久便会东犯,从目前的情况看,敌众我寡,抗日队伍大致会打打退退。半岛三面环海,唯一退处便是这座昆嵛山。今日来就是要同山上讲明,抗日是全体中国人的首要大事,没有哪个可以例外。到时候队伍到了山下,你们的人不得阻止上山。李云齐自恃县长身份,故意把话说得很硬,先看看刘罗锅的反应。
刘罗锅的刀脸毫无表情两眼向门外望着。李云齐的话大抵是他多年来听得最不顺耳的话了,想发作却有些顾忌。谁叫人家是县长呢?况且他对县长的为人早有所闻,县长是新派人物,廉洁奉公,敢做敢为,有一股子正气,否则也不敢贸然进山。他咽下口气,说听县长的话音莫非要将我的人收编不成?
李云齐说收编不收编须两厢情愿,如你老刘同意接受收编,我回去便着手办这件事……
刘罗锅连忙打断说我手下这拨人在山上散漫惯了,正规起来受不了。算了算了。打小鼻子没问题,凭这山的险要,谁想讨我个便宜也办不到哩。
李云齐听出刘罗锅话中有话,说:你不想马上接受收编也可以,无非将委任书先搁在我抽屉里是了。不过我今天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保证。
刘罗锅问什么保证。
李云齐说抗日队伍一旦到了山下,你的人要予以接应。刘罗锅听了不语。李云齐盯着他问,你说做这个保证很难吗?军师小老头见空气有点紧张,要插嘴说话,却被刘罗锅摆手止住。这一个动作使李云齐看出那句“小老头的腚沟刘罗锅的嘴”的话并不太确切。
刘罗锅说:县长自然知道,我们江湖上人凡事讲个信义,说了就得算话,所以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就不好下保证。
李云齐问你说的没把握是指什么呢?
刘罗锅朝李云齐眨巴眨巴眼说:我是个粗人,说话不中听。不中听的话县长也想听吗?
李云齐说听。
刘罗锅说那就告罪了。说毕端盅向李云齐举举,李云齐也举举,陈科长、小老头同时响应,四人干了。刘罗锅说我们黑道上的人黑在面上,你们官府上的人黑在里头。和平世界的时候,你们官府总觉得俺们这伙人是眼中钉、肉中刺,非拔除不能睡得安稳,就想尽千方百计围剿,欲斩尽杀绝。而当世界出了乱子,比方眼下小鼻子杀过来,你们就投副笑模样过来,把话说得天花乱坠。可我们有数,一旦放你们进了山,你们得了势,就要掉过头来收拾我们。李县长你说我说得不对吗?
李云齐坦率地说你说得不错。不过事情都要往理上摆,如果官府不围剿强盗土匪那还成什么官府,你们黑道不同样将官府视为冤家敌手?通常情况,你占你的山,我占我的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可现在情况变了,日本人来中国杀人放火,要让中国人当亡国奴,中国人就得同日本人打。要打胜仗就得占据有利地形,比如这座昆嵛山。到了这种时候,这座山就不是你刘爷自己的了。说利用也好,说联盟也好,都一样,反正是抗日的中国人要利用这座山同日本鬼子周旋,打败他们,消灭他们。对你老刘而言,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从黑道转向正道的机会。你只有把握住这个机会,洗心革面,易弦改辙,才有出路,否则后果难以预料。我这话说得不中听,不过你老刘要能听进去,是会有好处的。你觉得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刘罗锅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自从当了山上的瓢把子,没有敢这么和他说话,又是正告又是恫吓,他怎能吃这一套?可转念又想,还是忍了的好,有句话叫“山高高不过天,人能能不过官”,你认也好,不认也好,他总像一把刀悬在你的头顶,最好不要和他闹翻,他有他的千条妙计,我有我的一定之规,说得再有理,我也不能拱手把这座宝山让给他。想到这里,他说:县长放心,小鼻子有胆量过来,我山上的弟兄一定和他拼个你死我活。黑道也好,正道也好,咱不都是中国人吗?刘罗锅会讲,李云齐也会听,他想这个刘罗锅还真不好对付哩,他在有意回避最关键的一点。
当晚李云齐在山上落宿,第二天一早就下山了。送他们的是军师小老头。
·23·
尤凤伟作品
五月乡战
4
高凤山一早出村,沿那日迎娶儿媳红豆的路西行。天开始热了,日头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有些烤。这是长庄稼的时节,地里的高秆作物已长成齐腰高,麦子也抽了穗,过不了一个月就要割麦子了。麦收是庄稼人最喜悦的时节,可今年高凤山着实高兴不起来,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走在这条路上,他的心情更不轻松,他要去他的亲家村,去见儿媳红豆的爹妈,一是去向他们告罪,另外谋求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问题出在自家,总得对人家有所交待,总得有个结局。养子高金虎咬钢嚼铁说不戴绿帽子,劝他也张不开口。冤家金豹对红豆倒是求之不得,可又不能依了他,那样高家就更叫四乡百姓笑掉了大牙。这不行那不成,娶进门的红豆放在家里儿媳不是儿媳,闺女不是闺女,又怎么成?
高凤山忧心忡忡。
亲家村在昆嵛山和县城中间,离县城十几里路。高凤山牵一头骡子,驮着各式各样的礼品。明摆着这是堵人家嘴的,可他知道再多的礼物也无济于事。天热难耐,骡子走得很慢,而嘴馋,走几步便停在路边啃几口青草。高凤山是个疼牲口的主人,任其自便。自从日本人占了县城,这条道走的人少多了。颇是冷清。往常不是这样,尤其县城逢集,四乡的人潮水般涌动而去,热闹非凡。日本人是避之不及的瘟神,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谁愿意自打倒楣啊。
高凤山由着牲口的性儿,懈里咣当往前行路,天半晌时望见前面一个圆形高坎,丛生着茂密的树木,看去像一顶搁在平地上的巨大绿帽。它的名字也叫帽儿顶。从帽儿顶过去不远就是红豆的村,想到要踏进红豆家门槛心里就发憷,恨不得骡子走得再慢些才好。
离帽儿顶约莫半里路时,高凤山看见从西面县城方向过来一拨儿队伍,几十个人,一路行走,枪扛在肩上,刺刀在日光下闪亮。最前面的那个兵的刺刀尖上还挑着一面旗。小鼻子!高凤山心里一惊,立时拉住了骡子。这当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定定是盯着向这边走来的日本兵。日本兵走近了帽儿顶,先听见响了一枪,接着枪声便像鞭炮聚然响起。日本兵的队形乱了。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跪在地上向帽儿顶的树丛里扫射,哇啦哇啦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