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第158章


只有亲自攀上去,才能切身体会它的高耸。站在殿上俯瞰,视线沿着中街一路向前,能够隐约眺见外城的城门。内外两城之间,千街万户,皆浓成一片缩影,尽收眼底。
它是禹国祭祀用的殿堂。既要祈神,便要站在距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平素里,殿上寂静空廖,唯有每年一度的大祭之日,群臣百官纷纷来朝,喧嚣不停。
建帝坐在城楼正前方的轿椅中,目光迎向泱泱城池。柏云峰立于左畔,身姿凛然而威。
这个位置本是属于昌王的,然而,昌王身体不适,竟于大祭前日告假,将护卫陛下的责任转交于柏家大少。
柏云峰并非姒氏子孙,如此越权僭礼的举动本来不妥,然而,建帝并不将昌王放在心上,就连他的缺席也不予追究,反倒亲口应允柏云峰来代替其位。
天子发话,群臣自然不会多嘴。况且他们听说这位少将军已被招婿,早晚要做驸马,巴结还来不及,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平安郡主立于建帝右侧,身着华裙,仪态端庄淑丽。有她在身旁侍奉,建帝也沉浸在喜悦中,精神比平日更好了几分,时不时偏过头与她交谈。后者郑重点头,逐一应过,从额上垂落的金银珠饰撞出淡淡的轻响,惹人遐思。
只有柏云峰知道,她并不是姒玉桐。
她不过是昌王府上的一名侍女,由昌王亲自安排,假扮作郡主出席大典。在领命的时候,她吓得跪倒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此时此刻,柏云峰仍能瞧见她眼中的怯意。
真正的阿桐还在东宫中熟睡。
擅自欺瞒国君,是足以问斩的大罪,但柏云峰还是如此做了。毕竟阿桐已经受了许多不该有的苦难,休息片刻又有何妨呢?
他望着脚下的江山,繁华的都城笼罩在晨曦中,好似蛰伏在大地上的巨兽。这幅壮阔的图景并不能够使他开怀。被贬黜边陲的数年中,他亲眼看着父亲操劳衰弱,母亲日渐消瘦,纵使倾尽所能,也不过是蚍蜉撼树,难以挽回世道倾颓。
他实在不愿看到心爱之人继续负隅顽抗,以卵击石,落得粉身碎骨。义军知晓她的身份,极有可能掀起哗变,他只希望挨过今日,往后,她便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然而,事实总与愿景背道而驰。
黎明时分,城中骚动骤起,义军果真拒绝撤出城外,藉此为契机,掀起叛乱,成群结队冲破兵营,涌上街市。
战况如火苗一般扩散,很快烧遍了大街小巷,城中百姓吓得四散奔逃,脚慢的人来不及躲藏,生生被卷入乱军,其中不乏送命者。远远地,柏云峰看到女子跪在地上痛苦,怀中抱着被乱军踩死的孩子,相隔百丈,他却仿佛能听到她的悲鸣声。
建帝也注意到外城的骚乱,问道:“云峰,那是怎么回事?”
柏云峰立刻凑到建帝耳旁,恭敬道:“陛下不必担心,有刁民闹事,已派兵处置。”
其余的大臣可没有那么容易糊弄,礼部尚书将他扯到一旁,问道:“昌王殿下身在何处?”
他的声音虽刻意压低,语气却急迫难耐,柏云峰迎上他的目光,道:“昌王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护卫陛下的任务由我代劳。”
兵部尚书也跟着问道:“柏将军,那你倒说怎么办才好?叛军来势汹汹,却不让守军动刀剑,士兵们也很难办啊。”
柏云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不要伤人的命令是他下达的,毕竟义军曾与他并肩为战,他总不愿痛下杀手。然而,眼看守军且战且退,全然抵不住义军的来势,他的心下也愈发焦虑。
昨夜他明明已叮嘱秀川,稳住义军,然而,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终究难当大任,没能阻止叛乱,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
高台之上,建帝也皱起了眉头:“为何还没有将这些人赶出城去,朕早就说过,不要同江湖人打交道,以免埋下祸根。”
九年前的警醒,一语成谶。年老体衰的皇帝并不知道,他脚下的神州已沦入熊熊战火,万劫难复。
头顶的云层愈发积厚,低低地笼罩在都城上空,将初生的太阳裹进厚重的氤氲中。
天色泛起铅灰,像是被一团黑纱网罗,粘稠得令人透不过气,只有北方的天际露出几颗星星,黎明时分,星光未逝,罕见地排成一线,
义军之中有人忽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眺向天际:“你们看,是九星贯日。”周遭的人闻声,纷纷远眺。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那一声震颤。
北方的天际,有赤红色的天火的涌起,像是连成一线的星辰射落了太阳,残渣砸向地面,激起的烟尘化作厚云,将天幕彻底遮蔽。
九星贯日,国之将覆。
*
人群中传出高呼声:“现在不反,更待何时!!”
义军如有天助,势头愈发凶猛,已冲到长街尽头,与祭坛尚有一道城门相隔。昭阳殿横亘在远处,遮蔽了半扇天光。
远远地,可以看到城楼上身披龙袍的国君,身影盖在屋檐的阴翕下,只有一个模糊的点。
贵如天子,在这浩瀚的苍穹下,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斑点罢了。
义军之中,一名弓手搭起羽箭,瞄准了那个斑点。
他的箭距离目标实在很远,百尺高阁矗于云端,飘渺难及。然而,他将平生气力注入箭中,银色的羽矢划出一条干练的轨迹,穿过浩浩人群,泱泱战火,竟一路驰向天际。
昭阳殿上,群臣惊起。
他们眼睁睁地望着箭矢从天而降,瞄准城楼正中央,几乎要刺入建帝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柏云峰拔剑迎上,将箭矢当空斩成两截。
弓箭手也看到箭的去向。
他平生励图弓道之极,练就一身百步穿杨的功夫,和一双如鹰隼般尖锐的眼瞳。
他的眼里映出的最后一幅画,便是那高阁中的场面。建帝从轿椅中跌落,惊魂未定,身后群臣惊慌失措,作鸟兽状四散开来。
他想,原来这就是大禹国的国君。如此孱弱,如此惶恐。他所遭遇的每一个敌人,都比此人更有胆识。
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
这样的禹国,覆灭又有何妨。
这是闪过心间的最后一个念头,下一刻,他的心口便被四面八方的羽箭洞穿。
守军已锁定刺客的位置,无数利矢从城楼上降下,万箭穿心,将他的胸膛射成筛子,留下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他仰面而倾,但从背后穿出的箭簇竟将他的身体支在半空,使他没有倒下。
他的鼻底已没了呼吸,眼中也没了光芒,但他仍然立在地上。手臂高举,擎着一张圆月般的弯弓。
宛如一面旗帜。
守军终于接到军令:“一切逆党,统统格杀勿论!”
城墙上的士兵恭候多时,终于亮出弓箭。
银色的箭雨从义军头顶落下,血光四起。
义军踩着同伴的尸身,继续往城门口集结,以身躯为重锤,前仆后继,不断冲击瓮城的大门。
与此同时,狄府的宅院中,阵阵罡风翻腾,飞沙走石,狄冬青被风掀倒在地,几乎寸步难行。天星的身影已被黑烟所吞噬,几乎看不见轮廓。
他的眼前是一片凄迷的沙浪,耳畔是愈发凄厉的兵戈声。这座逾越千年的古都,已化作人间地狱。
他咬着牙关试图起身,却被骤起的风再一次挡回。
——难道,真的再无希望了吗?
*
这时,他看到了。
在黑云翻涌的天穹之下,在漫无边际的长夜尽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迎风向前。
第198章 剑挑乾坤(一)
狂风遮蔽了天星的视野。
在风眼中央,最后一线天光也被乌云吞没,时间近乎于止,黑暗无边无际,光明仿佛从不曾降临这片大地。
天星在哭,稚嫩的脸庞上有泪水划过。
在漫长得宛若永久的瞬间,他看到自己的身影行于火海,手中的利刃已沾满鲜血,仍在不住地斩下,所过之处,刃底皆是亡魂。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面目竟如此可憎,他在人们的脸上看到惊恐与厌恶,那些人都曾是他的亲族。他想要喝止自己,然而,人影并不听从他的劝诫。
冷钩落下,却是落在他的身上,撕开皮肉,穿透筋骨。
疼痛是如此可怖,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切身体会过。他的脏腑支离破碎,皮肤鲜血淋漓,却不能够死去,他不得不清醒着,一遍遍重温这痛苦。
然而,他的身边已空无一人。
他将身体蜷作一团,却仍觉得冷,寒意从四面八方贴来,啃噬他的每一寸体肤,母亲便是在这样寒冷的水中葬身的吗,血肉铸成的身躯,怎能受得住如此折磨,他们不过是凡人,怎能与上古神祗相抗。
在愈发模糊的意识中,他终于忆起自己追随崇明教的理由。是了为反抗加诸于五溪人的重担,为了挣脱命运的枷锁。
然而,他终究还是输了,此时此刻,在弥天的风暴中,他终于窥见幽荧元神那澎湃的瑰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将躯壳拱手奉上,等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