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第170章


狄冬青浑身上下布满伤痕,衣衫残破,四肢处处挂着猩红的痕迹,粘稠的血还在顺着指尖滴落。
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伤成这般模样,居然还能站得稳。
他鼻子一酸,眼眶里热泪涌出:“冬青大哥,正秋师父,你们没事吧……”
狄冬青怔了一下,偏过头,道:“放心吧,没事的。”
“你们还、还要追上去吗?”
狄冬青点点头,视线转向柏秀川身边的人:“沈先生,劳烦你照顾他,等我们回来。”
“好。”沈昭云点头应过。
柏秀川迫不及待地迈开脚步,试图追上去,被沈昭云扣住肩膀,按回原地。
他面带疑色回过身,看到沈昭云眉心紧锁,冲他摇了摇头。
前方已不是他能涉足的战场。
他何尝不懂,只是不甘于袖手旁观,然而,散落在地面的黑雾蠢蠢欲动,挡住他的去路。
他只能咬紧嘴唇,目送两人消失在地面裂开的狭口处,被冥冥的黑暗吞没,很快没了踪迹。
可两人的背影却长久地烙在他的脑海。
原来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越是在彻骨的黑暗中,身影便越是明澈笃定。
胆小懦弱的柏家二少在这一刻感到某种东西自胸口升腾,好似一盏灯,灯芯的火烛茁壮跳耀,留下融融的热意,使他的四肢百骸重新注满力量。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样一盏灯,纵使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只要心灯不灭,灵魂便是暖的,亮的。
只要茫茫人世中尚有人擎灯,世间便仍有光明,仍有希望。
*
步入狭口,仿佛步入另一片洞天。
白玉石级泛着幽幽的微光,一路向下延展,一直没入黑暗。
周遭一片空旷,放眼瞧不见四壁,只能隐约看清脚下的方寸之土,天地仿佛被凭空抽干了似的,万物皆不复存在,只余下一个漫无边际的大洞,将空寥的足音吞没。
彻头彻尾的黑暗中,卢正秋紧闭双眼。
身边的人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尽管如此,仍有一股看不见的漩涡将他的意识席卷,抽离,渐渐带往别的地方。来自上古的记忆,像洪水一样冲刷着他脆弱的心神。
洪水。
八荒之中,惊雷滚滚,浪花滔天。天际仿佛倒悬着一条瀑布,银河水沛然流泻,浩瀚的水势如千军万马荡过大地,将桑田化作沧海。
唯有羽山遗世独立,缥缈的峰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这里是幽沼,是万物衰亡颓败的不祥之地,就连洪水也不愿接近,兀自绕开一条去路。
羽山安然无恙,可囚居在羽渊之中的人,却一刻也不能安下心神。
“我得离开这里。”
鲧对身边的幽荧说。
“为什么?”
“洪水泛滥成灾,势不可挡,倘若置之不理,用不了多久,整片神州都将被倾覆。”
幽荧审视他的神情,两人已共度许多时日,少年人却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焦虑的神色。
少年人感到困惑:“烛照麾下有百千神明,动动手指就能够翻天覆地,难道还止不住这一场雨?”
他却摇头道:“你错了,这场雨正是应了他们的意思才降下的。不周山的天柱上早有裂缝滋生,烛照却不管不问,若非如此,雨势绝不会这般难以收拾。”
“什么?”幽荧一向淡漠的脸上也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是为何?”
“你该先问问,我为何被囚居于此。”
幽荧一怔,很快催促道:“你告诉我。”
“因为我与烛照有过一场争执,我比其他人更早发现天柱的裂缝,打算前往修补,可他却阻止我。”
“他为何要阻止你?”
“因为他并不希望我救人。”
“地上的人不都是他的子民吗?”
曾经的神明鲧发出一声叹息,他的脸色从未如此忧愁:“本来是的,可后来,他的子民越来越多,渐渐布满了大地,他们渐渐变得贪婪,自私,已偏离他想象中的模样,他以为天柱的裂痕,便是对他们的惩罚。”
“惩罚?倘若大雨不止,那些人会如何?”
“会灭亡。”
“所以你才违背天命,窃取息壤?”
“因为我不忍看他们灭亡。”
“他们灭亡,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的确与我没有关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包庇他们的恶果?”
他怔了一下,道:“其实我也说不清,只是倘若没了他们,我便再也听不到那样的歌了。”
人的生命短暂而渺小,反倒会在有限的时光中尽情挣扎,有人行善,也有人做恶,但和神不同,人绝不会停驻不前。
世间之事,常常反其道而行,若不是遭受背弃,他的心底又怎会生出如此强烈的希冀。
他与人走得太近,已变得越来越像人。
幽荧看向他的眼神生出一些变化,一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敬畏。
只有被抛弃的人,才能领略旁人的孤独与困顿。
他们本是南辕北辙的生灵,却在一片弃地中,生出超越身份隔阂的共鸣。
幽荧问他:“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他长叹一声:“我已束手无策。”
“你明明还有一双自由的手脚。”
“但我的神识被囚在此地,只要我还是我,便无法离开。即便我将窃来的息壤藏在五溪,也不能亲自前往。”
“你放弃得未免太早。”
“我只是个小小的下神。”
“但别忘了你曾败过我,你若妄自菲薄,我又该如何自处。”
幽荧凝着他,天真的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狂傲之气,涿鹿一战中那骄傲而强悍的魂魄,重新在这少年人的躯壳中破土而出。
他不禁笑道:“我差点忘了你是我的敌人。”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确实是。”
“但我可不愿自己唯一的朋友是缩头乌龟。”
“你根本就没见过乌龟。”
“但我见过你的雕刻,足够了。”
两人因这不经意的默契相视而笑,他望着天际的层云,低声道:“谢谢你。”
幽荧却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膀。
“我还能帮你,将你的躯壳奉献于我,我便代你摆脱桎梏,离开此地,取回息壤,完成你未竟的事业。”
他不禁睁大了眼睛:“你要帮我?”
“我对拯救凡人并无兴趣,但你的理想听上去不错,值得让我再赢上一回。”
他怔怔地凝着对方,许久之后终于开口:“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点头,”他顿了片刻,一字一句道,“我愿意。”
第212章 镇国重器(八)
黑暗中有流火浮现,赤红色的光晕短暂地将周遭照亮。
凡人贪恋生而畏惧死,贪恋光而畏惧影,所以,鲜少有人真的懂得黑暗之美。正因为有了黑暗,哪怕一缕微光都会变得瑰丽宏壮。
正如此时此刻的情形。
仿佛从创世之初便埋在大地深处的火,此刻正沿着天穹的边际缓慢淌下,光晕之中,包裹着影影绰绰的山峦,在视野尽头跃动,忽远忽近,飘渺难触。
狄冬青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片深入地底的隐秘洞天,似乎变成了神州的缩影,置身其中,仿佛超然世外,俯瞰茫茫千里。
石阶终于接近尽头,他的眼睛也终于适应了地底的微光,得以看清更多的东西。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隐隐有纹路浮现,如藤蔓似的盘踞在地面上。
除此之外,黑暗中并无他物。
他皱起眉头,目光一面搜寻,一面沉吟道:“夏启渊人在哪里?九鼎又藏在何处?”
“九鼎就在你的眼前。”卢正秋轻声答道。
年长者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刚刚从一场漫长的梦里惊醒,还沉浸在梦的余韵中。
狄冬青将视线投向他,追问道:“师父,你的意思是?”
卢正秋答道:“真正的九鼎,一直都在我们的脚下。”
“脚下?”
“所谓镇国重器,并不是普通的金银器皿。”
“那是什么?”
“就是我们脚下的神州本身,你仔细看这地上的图腾。”
狄冬青一怔,定睛去看,地上的纹路勾勒出的轮廓,恰似禹国的山川湖海。
卢正秋接着道:“东南扬州,正南荆州,河南豫州,正东青州,河东兖州,正西雍州,东北幽州,河内冀州——先神将取之不尽的息壤灌注于九尊神鼎之中。以鼎为心骨,以息壤为血肉,创造出如今的九州。夏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狄冬青一惊,方才他并未看到任何人影,然而,卢正秋的话音刚落,夏启渊便已站在图腾中央。
“正秋,你说得很好。”死而复生之人缓缓睁开眼睛,接过对面人的话补充道,“都城安邑是九州大地交汇之处,而藏在皇城地底的祭坛,便是九鼎之枢,好似风筝背面集线的绳结,好似万花筒中央的窥孔,所以这一孔之中,才窥得见八荒四海,世间万物。”
狄冬青的视线仍牢牢盯着他,心下却已骇然而动。
夏启渊的视线飘向卢正秋,接着道:“这便是姒氏世代守护的秘密,连他们自己都忘了原因,但我们是不会忘的,我说得没错吧。”
他将尾音刻意拖长,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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