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第174章


飞鸟掠过晴空,羽毛落在波心,没入水面,被激流冲刷,兜兜地打着转,越过无数弯路,触及潭底最深处,才终于凝成这样一个吻。
呢喃的语声钻进耳朵,像是在撒娇似的,低声道:“师父,你可别吓我了。”
“好,”卢正秋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他感觉到肩膀一热,是被冬青的手掌揽过,后者迫不及待道:“我们快点离开吧……”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
黑色的雾气尚未散尽,一直贴着地上的图腾盘踞,悄无声息地注满每一条纹路,而后,像苏醒的蛇一样昂起。
狄冬青惊道,“怎么回事,图腾像是要活过来似的。”
卢正秋心下一凛:“那是夏启渊的残魂,没有放弃重塑神州,还在最后挣扎。”
“如何才能阻止他?”
“用你的剑。”
“可是……”狄冬青皱眉,“倘若我真的消灭他,你真的不会有事?”
将相似的字句放在唇间反复咀嚼,这是冬青从小便养成的习惯。
卢正秋忽地忆起许多年前,当他的徒弟第一次拿起树枝当做木剑,打算跟他习武的时候,他曾问过:“你为何而执剑?”
当时的少年扬起稚嫩的脸庞,重重道:“为匡扶侠义,为救济苍生。为医好这世道,为涤清这江湖。”
卢正秋不仅轻笑:“这番话你想了多久?”
冬青的脸颊唰地变红:“从小就在想了,今天才终于说出口……”
这是冬青从幼时便一直坚持的梦,活在惨淡的世道,执拗地挺直肩背,麒麟瑞兽,浴火而生,然而,在火中撩烧时的疼痛,没有人比卢正秋看得更清楚。
他的心早已垂老,早已无所奢求,此生能够赎清罪责,便已心满意足。
但是,冬青与他不同。
他从袖底取出一件东西,拿在手中。
那是半本薄薄的书卷,书脊一侧留有撕扯的痕迹,书页轻抖,盖住了他的手指,也盖住他指尖细微的战栗。
“冬青,你看。”
狄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扉页他再熟悉不过,余下的半本早已被他翻烂,他用颤抖的声音道:“是风廷坚留下的医谱——”
“是的,方才从夏启渊的身上找到的,你不是一直在找它么?”
“没错。”狄冬青难掩喜色,“太好了。”
卢正秋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浅笑,好似微风拂皱的水面一般浅淡:“冬青,当初习武的志向,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这些年来,你的志向可有更改?”
“不曾更改。”
“那么便拔剑吧。”
无需催促,麒麟剑已陡然出鞘。
卢正秋只觉得眼睑上有光芒跳跃,那是何等耀眼的景象啊。即便周遭的所有都躲藏起来,使他瞧不清,看不见,唯独这道光执着地冲破黑暗,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闯入他的双眼。
当初孱弱无助的孩童终于长大成人,因为他的教诲而奋起,高高擎剑,践行着最初的梦想。
他的心底涌过一阵暖流,好似满池冷清的水都被这道光烧沸了似的。他花了半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他在为冬青感到骄傲。
身为人师,理应为弟子而骄傲,但他却是第一次心无旁骛,品尝这般昂扬快乐的滋味。
周遭的啸声依旧,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剑中,是冬青的元神,麒麟瑞兽终于伏在青年人的手底,驯服地等候调遣。
他微微抬起头,在灼目的光芒深处,他仿佛看到夏启渊的脸,沉郁浑浊的眼睛凝向他,仿佛要将他彻底剥开,将皮囊下所藏的破旧灵魂扯得粉碎。
夏启渊已不在人世,他想,或许眼前的景象只是他的幻觉,是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与胆怯。
夏启渊质问他:“卢正秋,你的一生在虚妄中度过,名姓是凭空捏造,梦想也是泊来之物,你有何骄傲可言?”
这个声音曾是他所有恐惧的来源,可现在却不能在他的心底激起半分涟漪。
他淡淡道:“虽然我没有梦想,但我至少可以守住弟子的梦想,所谓为师之道,想来不过如此。”
他终于能够坦荡地说出这句话,坦荡地与冬青比肩携行。
剑气如虹,撕开沉闷腐朽的空气,化作狂潮,化作罡风,倒注向穹顶高处,几乎要将上方的穹顶掀开,将大地凭空斩出一条裂缝。
洪水般的光芒从剑上涌出,将夏启渊的身影冲散,也将地面上匍匐扭动黑雾悉数驱尽。
这一剑劈开人世的蹉跎与混沌,劈开沿途丑恶的罪业,劈开所有未竟的誓约,未了的情爱,劈开重重阴谋背叛,将闪耀的光辉送上天际,与神明比肩。
大道无情,唯有仗剑问天。
那是无数凡夫俗子前仆后继,用生命所托付的信念,是照彻人世的侠光,也曾真切地照亮了他的生命。
余晖落尽,幽荧弥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缕残魂也随之烟消云散。
一片寂静之中,他听见冬青的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响起,因为激动而震颤不已:“师父,我成功了。”
“嗯,做得很好。”他柔声道,“是你拯救了人世。”
重塑神州的图腾就此沉寂,作为九鼎枢纽的祭坛也随之崩塌。
石块从四面八方落下,好似一场倾盆大雨,唯有两人脚边的土地安然无恙。
狄冬青抬起头,高耸的穹顶好似蛋壳一般剥落,天光重新展露,带着新生般的喜悦。
他在漫天的尘嚣中,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
医谱滑进他的手掌心,他把薄薄的纸页郑重地按在胸口,仿佛那其中书写的是至高无上的福音。
不知过了多久,崩塌终于止住,地底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面的天色已接近黎明。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不是金色的晨曦,而是赤红的流火。
北方的天际仍在燃烧,熊熊的火光照彻半边天空,浓郁的黑云在极北的高空翻滚不止,好似一片黑压压的天兵,举旗扬帜,向中原推移。
“这是怎么回事?”狄冬青震惊不已。
卢正秋道:“因为我们阻止了幽荧重塑神州,所以,天火也没有止住。”
狄冬青睁大了眼睛,眼中闪过慌乱的神色,他下意识地捏紧五指,用干涩的声音道:“师父,你的手好凉……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卢正秋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对方掌心抽离。
狄冬青手中空乏,心也跟着一沉,本能地低下头,匆忙地翻开手中的医谱,好像溺水之人拼命抓向浮木,好像只要翻开它,所有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拿稳。然而,下一刻,他便像被惊雷劈中似的,僵在原地。
医谱上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一个字迹。
浮木化作泡影,他的心慢慢沉入冰冷的水底。
那根本不是什么医谱,而是半卷白纸。
原来他所寄托的希望,一直都是虚无的幻象。
第217章 星辰入梦(一)
禹建帝三十二年春,都城安邑陡生异变。
大祭之日,城中被黑云笼罩,白昼犹如黑夜,江湖义军与守军大动干戈,战火燃及皇城宫苑,屹立千年的昭阳殿在祸乱中坍塌。引得大地开裂,黑雾弥漫,蛮夷的士兵凭空从地底冒出,在内城肆虐,将祭坛变作废墟。
禹建帝突发隐疾,不幸驾崩,禹昌王亦离奇地消失踪影,千钧一发之际,平安郡主姒玉桐挺身而出,统帅两军止战联手,力挽狂澜,才将蛮兵挡在内城,保住了城中百万男女老幼的安全。
更蹊跷的是,那一日,地底似有流光乍泄,势入飞瀑,引得地撼山摇,声传百里,城墙上作战的兵士大都被晃昏了双眼,待到清醒之时,蛮兵已消失得了无痕迹。
后来据太医断言,弥漫的黑雾乃中混有龙血藤的燃烟,而龙血藤是臭名昭著的邪药扶摇清风的原料,会使人耳目受碍,平白生出幻觉。士兵们将信将疑,毕竟城墙上被利器砸出的痕迹实在不像是假的。谁也说不清,那宛如百万阴兵现世的可怖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禹国最漫长的一日,终于在刀光和血光的交织中迎来黎明,然而,战乱才刚刚平息,更加耸人听闻的事便发生了。
破晓时分,北疆的天火仍在燃烧。黑云散尽后,火光变得更加真切,赤红色的烈焰顺着天际淌向地面。就连东方初生的朝阳都被衬得失了光彩,苍白而黯淡。
恐慌在城中蔓延,这一次人们再也无法掩饰恐惧,他们挨过了萧条,挨过了动荡,挨过了战事,但这宛如神降天罚的火,又该如何挨过去呢。
九星冲日,天地将覆——江湖中的传言似乎就要化为现实。
那是禹国最为黑暗的一日,泱泱人群蜂拥着离开家门,亟待出城逃难,年女老幼在中街排起长长的队伍,不分贵贱地挤作一团,富商和乞丐一样狼狈,小孩的哭闹声、老人的哀吟声和成年男女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曾经繁华兴盛、钟鼓礼乐齐鸣的都城,仿佛化作人间地府,举目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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