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第184章


那似乎不是冰锥声,而是他的心跳,是他沉寂濒死的胸膛里仅存的律动,是天地寰宇间唯一的声响,能够镇止风雪,荡碎冷冰。
他们的生命透过这声音紧紧连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撕扯脸颊的风突然小了。
灌注耳鼻的浓烟也在骤然间散去。
卢正秋在黑暗中,感到眼睑上有光芒跳动,雀跃着想要叫醒他沉睡的眼睛。像是一群孩童,抬起一只只轻巧而躁动的小手,不厌其烦地敲打着紧闭的房门。
“我看到尽头了,师父,我看到尽头了!”
狄冬青惊呼道,也像个孩子似的,口吻中流露出纯粹的喜悦。
“我也感觉到了,”卢正秋答道,“太阳很亮。”
“是很亮。”
“这阳光一定很美。”
“是很美,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这不怪你,”他的声音无比温柔,“一定从来没有人看过这样的阳光,所以,从来没有人形容得出。”
冬青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我们是第一双看到它的人?”
卢正秋点头道:“当然是。”
“实在很好……太好了。”
“可惜我的眼睛看不见,你替我多看一看,看个尽兴。从这里回去之后,你便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人。”
冬青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对方话里的意思。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便带了颤意,但他还是点头道:“是,我在看。”
卢正秋几近哽咽,论起忍耐的本事,他还比不过他的徒弟。但他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着说下去:“你也要记得,这风景是师父陪你一同看过的,从今往后,不论你身在何方,不论你何时想起我,都不会再有遗憾。”
“……是。”
狄冬青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年轻的眼眶里终于涌出泪水,灼热的水珠滴落在卢正秋的手腕上,撩烧出阵阵锥心刺骨的痛楚。
怎么会没有遗憾。
他心里清楚得很,再多的借口,再多的托词,也比不过一时半刻的相聚。
冬青的愿望是如此简单,简单到无法用花言巧语来弥补。可他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他天生便少享福祉,失去甚多,拥有甚少,仅存的物事也即将从他指尖滑落。
若能厮守,谁愿死别。
若能死别,谁愿生离。
可是冬青却笑了。
卢正秋怔了一下,分明听见青年人的喉咙深处发出吃吃的笑声,不是敷衍的假笑,而是真正的、畅快的笑,回荡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
他要用这笑声来抗击命数,来填补生命中的欠缺的福祉,他要用这笑声向人世宣告,他爱过,追逐过,拥有过至为缠绵的牵绊,也品尝过至为甜美的亲吻,他不曾深陷孤独,更不曾遭受辜负。他的真心,有一片温柔的落处。
就算有朝一日,他终将痛失所有,此时此刻,他也不会流露出半点后悔。
他是如此倔强,又如此纯真,简直比照耀世界尽头的阳光还要更夺目。
卢正秋感到肩上一轻。
他终于离开对方的背,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足,终于踩上地面。
冬青笑着对他说:“师父,我们到了。”
第230章 星辰入梦(十四)
卢正秋的神色中带着几分茫然。
他尚且不敢相信,自己竟已登上北荒长城之巅,将浩浩神州踩在脚下。
就连风也爬不了这么高,前一刻还犀利犹如刀割的风势,褪变成一阵阵轻柔的吹拂,晶莹的雪花从头顶飘落,将丝丝缕缕的凉意点洒在脸颊上。
这里距离人世已很遥远,日月更迭,时光流逝,都已变得不甚明晰。四象皆旷,没有禁锢,没有拘束,一轮太阳贴着东方的地平线,将苍白而又纯粹的光辉倾洒在银色的冰面上。
这本该是极为壮美瑰丽的景致,若不是脚下的地面正在震颤。
卢正秋觉察到身边人的僵硬,关切道:“冬青,你还好么?”
狄冬青并不太好,他的眼眸尚且明亮,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将末世般的景象尽收眼底。
在长城之外的极北,大地上迸出无数鲜红色的裂纹,一直绵延到山巅,熊熊燃烧的火焰从山巅的缺口喷薄而出,裹挟着滚滚浓烟,卷向天空,好似一条倒倾的红河,河水滚烫而汹涌。
天空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半是阳光照耀下的尘世,另一半则被滚滚烟霭笼罩,野蛮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神州吞入口中。灼热的火焰不住地冲击着另一侧的墙壁,好似巨兽的饕餮无休无止。
“天火……”狄冬青喃喃道,“天火已经烧到脚下了,北荒长城在融化。它怎么可能融化……”
他的口吻中透着恐惧,这实在不是他的错。九星贯日,天地将覆。当耸人听闻的危言化作真切的景象铺展在眼前,任谁都难免会害怕的。
他不怕身死,但他害怕家国随天地一同覆灭。倘若天火终将席卷大地,淬灭城阙与良田,那么一路而来的挣扎与奋起,芸芸众生的割舍与慷慨,岂不都失去了意义。
北荒长城巍峨宽广,好似一座高山矗立在大地尽头,即便是这样的天堑,也挡不住熊熊火焰么。
卢正秋适时握紧他冻僵的手:“没关系,我们便是为了阻止天火才来的。”
“我们当真有办法么?”
卢正秋点了点头:“我们往东边去,向着太阳的方向。”
“好。”
他凝着身边人的脸庞,点了点头。
霜冻的地面反射出洁白的光,使他看不清更远处的景象,只能沿着脚下的路步步前行。
长城仿佛没有尽头,像一道弧光,在寰宇边缘闪耀,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时空之外,每一步都逾越千万年的岁月。隙中白驹过,石中火光明,梦中身难醒,他仿佛化作一缕孤魂,游荡在浩渺天地间,微小而孱弱,随时都可能化作青烟消散。
然而,牵在掌心的手将他锁住,使他的魂魄仍留在人世,仍品尝着悲喜嗔怒,贪恋着雪月风花。
阴晴割裂的天幕下,高耸入云的峭壁上,两个人的影子交叠依偎,像两只蚂蚁一样,缓缓向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狄冬青的眼睛几乎要被白光晃得失去知觉。终于,在前方缭绕的云雾中,隐隐浮现出一道门。
一道悬立在空中的门。
悬梁被冰雪覆盖,呈现和天地一般的洁白色,使人辨不出远近。只有一条台阶绵延到门边,洁白的石级不似人间之物,倒像是通往天空的梯子。
他不禁揉了揉眼,再次睁眼的时候,天门仍旧在,朝向云巅敞开,迷雾散去了少许,依稀可以辨出横匾上的四个字。
“扶摇清风。”
他念道。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扶摇清风。
穹宇苍苍,远而无极。乘奔御风,自由无拘。
他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此景不应人间有,唯有神迹二字可以形容。而他以一介凡人之躯,竟有幸站在此处,亲眼看到这通天的门扉。
他感到身边的人动了动,似乎要甩开他的手。
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五指。
卢正秋停下来,偏过头,用一双看不见的眸子望着他。
他也望着对方的样子,像是要将这身影永久纹刻在眼里似的,拼命凝视着,口中喃喃道:“师父,你的肩膀和头发都被霜雪染白了。”
卢正秋怔了一下,道:“你的想必也是吧。”
白雪压眉,冰霜结发。
深黑色的衣袍原本沾满了尘嚣和血,却被一层洁白的冰霜遮去,所有的伤痕都被遮盖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干净明澈,好似飞鸿划过云巅抖落的羽毛。
每一根鸿毛都是一段故事,是一个人在世上走了一遭,所留下的轻浅痕迹。
凡人一生,不过云烟过眼。但对狄冬青而言,眼中所烙刻的已是今生最深重的回忆。
年轻人抬起手,将指尖搭在年长者的鬓角,拢住一缕晶莹的碎发,仔细地别到耳后。
“正秋,你与我这般模样,算不算一起白过头了。”
卢正秋怔住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他忽然想要亲眼看看面前的人白首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冬青永远是年轻而真切的,热烈犹如一团火。可此刻,他忽然勾勒起遥远未来的情形。
在他眼前的黑暗中,冬青在须臾间长大,变成与自己一般年纪,甚至比自己更老,眸子陷入眼窝,皱纹爬上脸颊,神色却依旧成熟而稳重。
眼前的光景模糊不清,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冬青总能给他惊喜,轻易超越他的期许。除非亲眼看一看,否则,他决然猜不出未来的模样。
可惜,白首同归的结局,他终究是看不到了。
“冬青……”
卢正秋捧住青年人的脸,摸索着凑到他的唇边,在刺骨的严寒中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僵硬,即便吻过,也只有细微的触感残留。就像是两人厮守的时光,懵懂而短暂,尚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便已被冷风吹散。
冬青忽然搂住了他的肩膀,两只手环抱在他的身侧,手上的力气大的惊人,像是要将他囚禁在原地,不准他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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