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VE IN 之古风篇》第53章


“曾祖父。”
“钱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休要再耍孩子脾气。”
老人没再说别的话,挥挥手,仆人便心领神会地上前来推走了轮椅。
*
几十年是个很奇妙的时间,长得可以让一个王朝从内到外的腐败个一干二净,也可以很短,因为即便是过了几十年,曾经的记忆一旦是回想起来,仍然是那样的历历在目,仿佛都是昨天发生的一般。
那时,他还是史书上那位开国将军——长孙羽的师兄。自幼告别父母,来到深山中跟随开国将军那位隐居的父亲习武,他天赋异禀、勤奋刻苦,再加上多年的修习,武艺十分高强,本身就与长孙羽不相上下,再加上自己的刻苦钻研,又在多年后自创出了一套武学体系,当他能实力碾压长孙羽的那一天到来时,师父说:“我没什么好教你们的了。”于是就将二人赶下了山。
当时正逢乱世,当官弄权的人尚且苟且偷生,百姓就只好民不聊生,二人闯荡江湖处处碰壁,于是一气之下随了潮流,接连抢了几个钱庄,攒下钱财招兵买马,占了个山头创建了自己的势力,庇护着周围的几座城池,翘着个二郎腿抽着土匪烟,接连打退了各方势力的各种兵马,日子过得悠哉清闲,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翻个身睡个回笼觉。
有时站在山头,眺望着远处四方的城池,四方的田地,官道悠长一眼望不到头,很快就在对面那座山的夹缝中转了几个弯消失了,他感到满足,但满足之后却莫名的更加空虚,于是更加眺望着山的夹缝之间,希望能望出百万大军,让自己酣畅淋漓的大战上一场。
——望着望着,却望来了那人。
他是携着大军的,虽没有百万,却也不少。当年的卫将军望着山下黑压压的一片感到一阵热血沸腾,却看见那一片乌黑往后整整退了数十里,驻扎在了对面的山脚下,唯独留了一人,骑在看不出一丝杂色的黑马上,一直向着这边眺望着,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好看的东西,竟呆呆的驻足了近半日,于是卫将军也站在山头上注视着他,并不是在看什么好看的东西,却也驻足了半日。
直到夕阳西下,阳光正好从山寨背后照来,大概是恍了那人的眼睛,他总算揉揉酸痛的脖颈,转身纵马离去了。
卫将军一生都没有忘记,那日夕阳中,狭窄的坡道下那人驻足眺望的身影。
以至于多年后他辞官来到金陵城,一次偶然间听见勾栏中戏子唱道:“闺门外,谁家君子?环佩绮罗有几多?”时,竟然差点落下眼泪。
于是过了几日,当那人只身前往山寨扣门时,他只是刁难了那人几句,实际上是想都没想就带着长孙羽和那群土匪般的小兵投奔了他。
之后就是多年的征战,寒风瑟瑟穿透铁衣,金戈铁马,誓死拼杀,人死前痛苦的哀嚎他听了上百万遍,有时是他的敌人,让人振奋,有时则是他的同伴,让人心痛惋惜。他记得他和长孙羽第一次领兵攻打第一座城池时,几万人的性命如同割草般的没了,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长孙羽当天在军营里哭的悲伤,说自己不打了,要回老家,卫将军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情,但只是冷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后转身离去,一人在暗处落泪。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记得这是那人最爱说的一句话——那人站在城墙上,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大好河山,而城墙下一片辽阔的旷野,仿佛要被他尽数拥入怀,卫将军看着那人意气风发的笑容,有些失神。
多年的征战,每一场战役都像是夺走了他十年的阳寿,回过神来时自己似乎已经苍老了许多,每次回到营帐里,倒在塌上,全身的身子骨都如同断了一般。但看着那人越发意气风发,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段日子,让他第二高兴的事是打胜仗,让他第一高兴的事是三人能聚在一起庆祝胜利,有时候是坐在一起打麻将三缺一,于是顺手抓一个小兵过来陪同,有些时候是三个人坐在一起喝酒,长孙羽光顾着喝,没过多久就醉的睡了过去,于是他就能和那人在长孙羽的呼噜声中,秉烛夜谈。
他还记得攻占京城的前夕,他们三人又聚在一起喝酒,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生死这件事上,于是长孙羽忽然说道:“若要我死!我要醉死在梦中!人世无穷大,唯有美人和美酒不可辜负!”之后不停的喝,不停的喝,又醉的昏睡过去。
在呼噜声中,那人忽然问道:“那卫将军你呢?”
“我?到了该死的那天去死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将军你觉得,人世间什么不可辜负?”
“(沉思状)”
“在我心中,天下无穷大,唯有将军不可辜负。”那人忽然这么说道。
他心中一震,抬头望向那人盛满醉意的双眸,不知怎的竟然不敢于他对视,于是佯装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之后攻占了京城,清除了周围一切不利因素之后,那人顺理成章地住进了皇宫,顺理成章地称帝了。他还记得那人称帝的那天,三人又顺理成章地喝了个烂醉。
卫将军本来酒量就较小,平时还能悠着点喝,那日实在是高兴到了极点,竟互相拼起酒来,于是酒局才到了一半就沉沉睡去。恍惚间忽然感觉一个暖暖的东西附在了自己身上,朦朦胧胧中醒来,发现自己竟被天子拥入怀中。
其实那已经算不上拥抱了,那人烂醉如泥,几乎是趴在了他身上。
于是他昏昏沉沉地轻拍了那人一下,说道:“大哥,你干什么?”
“卫将军,我想好了,过几日我就封你当元帅,让你试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那人语气间带着笑意,更多的是朦朦胧胧的醉意,还调戏般的戳了戳他的脸。
“我不要。”
“你若是不想再打仗了,也可以留在朝中做宰相,要不然咱们两个倒一下也行,你做皇帝,我当将军。”
“唔。。。。。。不。。。。。。”他在梦中推辞着,很快又睡了过去,那人虽在一边喋喋不休着,但不久就变成了梦呓。
虽然是在烂醉中进行的对话,但卫将军记得却十分清晰,一字一句都没有丝毫差错,虽然哄骗着自己那不过是他说的醉话,但人们也常说——酒后吐真言。
一个国君对自己的臣子说这样的话,并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第二年春闱结束之后,他辞官离去了。
那人在百官面前挽留道:“将军别走,朕做错了什么朕都改,你想要什么朕都给,别走好吗?”
百官惊叹,各自唏嘘。
他心中悲伤又气愤,转身出了大殿,那人竟还跑下龙椅追了一路,于是他在他的注视下快步走向宫门,当门最后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时,他才偷偷地回头望去,望着高高的宫墙,似乎能望见跟自己一墙之隔的他,最后还是离开了。
二人一墙之隔,各自叹息。
之后,之后就没有之后了,帝王久居深宫,他久居金陵城,做着生意,当着人人羡慕的江南富足翁,只是偶尔听着戏子的吟唱,还有些落泪的冲动。
帝王最后病死在了深宫中,长孙羽醉死在了美人膝上,那年金陵城总是下雪,昨天才刚刚下了一整夜,今天又飘起了仿佛白糖一般的漫天小雪。他最终是死在了江南白糖般的小雪里,不过还好,在死前一日,还能见到那人的孙女,还能见到自己的曾孙女走向她身边,竟莫名地有种怀念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又想到了那年那月那日,那狭窄坡道下在夕阳中驻足的身影。
或许他,是永远逃不出那人的手掌心吧。
——在金陵城砂糖般的小雪中,他做了个梦,梦到了一片雪白,远远地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个小黑点,他不由自主地向那黑点处走去,每走一步他就觉得眼前清晰一点、耳朵清楚一些,脚下灵便一些,或许自己是越走越年轻了?他调笑道。
最终是走到了那黑点跟前,他也变回了当年站在山顶上眺望着那人时的模样。
而那黑点并不是什么黑点,是一张麻将桌,长孙羽抱着个酒坛子,那人抱着个药罐子,一旁站着个凑数的小兵,见他来了,那人轻轻勾起嘴角,温柔说道:“你来了呀,好慢啊。”
长孙羽在一旁瞎起哄:“就是!就是!老头子活那么久!我们两个在这儿等着,连三缺一都够不着。”
小兵不知哪儿来的胆,也应和道:“就是呀将军,小人的腿都站麻了,脚都要压断了。”
他没了平日的坏脾气,笑着坐上了自己的位置,把麻将逐一翻起来,喜悦地惊叹道:“呀!我和了!”
——换来三人惊叹的眼光,于是他笑的更开心了。
天大地大,唯有那人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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