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第31章


说着便朝他伸出手,像是想摸摸他的脑袋,却又在中途放了下来,转而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便陪大伯来喝一杯吧,阿远。”
感受到那人掌心的温度,高思远鼻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那人花下饮酒,尚来不及去想什么旖旎的心思,只呆呆地捧着酒壶看父亲与他高谈阔论,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音容笑貌,便也由此回味了一生。
他听到父亲跟那人抱怨自己性子柔弱木讷,平日里只爱吟风弄月,没有侠者风范,日后怕是难以在这江湖上立足,那人却摇摇摇头,好似不满父亲的说辞:
“这话委实奇怪了些。何谓侠者风范?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以貌取人实属大忌;便是只拎得动笔杆子,也并无当不了大侠的道理。正如生在空门的我喝酒吃肉,却又哪里不像佛了?”
那人说着便朝他看来,面上虽还带着微醺的酒意,却当真比这世间任何一个安守五戒的僧人都更像佛。
他知道那人是在鼓励他,心中百感交集,正想打破自己一贯的羞赧来与他说些什么,却忽见得远处一戴着斗笠的僧人缓步走了过来,停到那人身前看他一眼,淡淡禀道:
“师父,修炼的时辰到了。”
他明眼看到那人双眸倏然亮起,注视着眼前弟子的目光变得温柔而深情,像是在看一个钟情的爱人,一颗原本炽热的心便渐渐凉了下来。
高崇打量着那面容藏在斗笠之下的僧人,又见释迦玉起身与他亲昵地耳语一番,三言两语将他暂且哄走,便也隐隐明白了过来,打趣道:“我却忘了,迦玉如今可是有妻室的人。”
那人没否认,笑容更是璨然。
酒过三巡,释迦玉便说出了此番请高崇来岫宁山做客的目的,将半卷夺相书托付给了这个老友。
彼时他戏言:“本也不是什么稀罕到需要托付高庄主来管存的物事,只是我刚过门的夫人毕竟是冲着此物才委屈下嫁的,只怕前脚教他拿了,后脚便会狠心休了我;所以还请高庄主暂且拿去,待到日后我与他缘尽之时,自会写信遣他来讨。”
听他如是说,高崇起初也未曾将这半卷书十分放在心上,回到明镜山庄后便在高思远的要求下交给了这个幺子来保管。
此后不知何年何月,释迦玉忽然出走岫宁寺,未曾再与自己的老友联络过;直至二十年前老庄主才接到密信,道是释迦玉已安然坐化,自此辞别了人间。
听闻自己的痴望已是驾鹤西去,高思远却始终不愿去信,仍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上这明镜山庄来,亲自取回他所托之物,仍用当年那鼓舞而温柔的目光看自己一眼。
多年过后他终于来了,却是转生成了与他不算相熟的越家庄少年,与一个容姿绝色、却又不知何故有些面熟的僧人一起,拿着他亲笔写就的书信,向他讨要那半卷夺相书。
他爱慕那人已逾痴狂,自然知晓这是迦玉法师的亲迹,明白自己应当遵从他的遗愿,将这夺相书交予前来讨要的后人;可他蓦然想起方才那个行事乖张的妖僧彻莲,就是当年被他戏称为夫人的岫宁弟子,迦玉法师不为人知的毕生所爱。
……
因那心中疯狂滋长的嫉妒,他鼓动这山庄中若干觊觎高家秘宝的狂徒一同围剿岫宁寺,也自以为已将彻莲炼化在百炼炉中,一解心头之恨;却不慎在这最后关头栽倒在了那群真正佛面兽心的菩风寺和尚手中,被彻海轻易卸下一臂,只得在这满目疮痍的密庄中背水一战。
他虽一直资质平平,却因那人当年的鼓舞始终刻苦习武,身法境界其实也可圈可点;只是毕竟身心有恙,重创彻海后,他亦是出气无多。
好在那最后一刻,他还是见到了他。
虽然始终不曾有过机会来诉说这份情思,弥留之际他也只能剖开自己的胸腔,将那珍藏多年的夺相书亲自交到他手上;最后得了那人满盛着悲悯与怜爱的一眼,已是足矣。
……
……
释迦玉看着地上那具体温渐凉的躯体,终是叹息道:“傻孩子。”
便撩起衣摆在他身旁坐下,拿出那串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的舍利子,默默诵起经来。
他诵得很是专注,一如往昔在岫宁寺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市井故事集中的迦玉法师便是如此,他若想要风流快活,佛也不奈他何;他若想要虔心渡人,佛却也要惭愧三分。
彻莲始终在身后垂眸看他,半晌才忽然想起被遗忘的事来。抬眼朝那摔坐在地的老僧看去时,已近乎是面呈死相的彻海正以一种极诡谲的目光痴望着释迦玉,似是与方才的高思远相似,却又多了些莫名的猥昵和暧昧。
他皱起眉,在那好容易压抑住的厌恨与怒火间踯躅,忽然感到了某种来历不明的不安。
释迦玉诵完经,便也站起身将那沾满污血的夺相书擦拭干净,递到了彻莲手上,道:“夺相书实属我当年欠你的,这下卷你且拿去,日后继续修炼便是;只不过若你只为复仇,如今怕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彻莲平声道:“此话怎讲?”
释迦玉看了彻海一眼,黑幽的星眸中波动着复杂莫名的情绪,半晌只是道:“这些年来他修炼各种妖法邪功,早已魔魇入体,如今更是近乎于一具腐烂的躯壳,周身脏器皆被反噬得不成人形,只要得不到夺相书继续修炼此功,本也不剩下几年活头;与其这般轻易地了结他,任他活着倒还更快意些。”
“迦玉……”
彻海忽然爬了过来,吃力地抱住释迦玉的脚踝,仍是用方才那痴狂的目光仰望着他,像是在乞求他再看自己一眼。见释迦玉不为所动,他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歇息片刻,又朝彻莲爬了过去,抓住他的衣摆央求道:
“师兄,我不要这劳什子密法了,再活几日都无甚所谓,你将迦玉还给我便好,迦玉……”
释迦玉被唤得手脚冰凉,当即上前踹了这老僧一脚,端的是踹得极狠,心有余悸般拉着彻莲远离了他;而彻莲抬起头,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
于是他下意识问道:“你与他……”
话未说完,他蓦然缄了口。回想起那日与越鸣溪在江南客栈中的酒话,他已经隐约明白了过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忽然有些不敢去求认这呼之欲出的真相。
释迦玉见状稍稍一愣,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苦笑着便道:
“他是我爹。”
灯火
释迦玉的身世其实与坊间流传的那些个野史故事相差不多,确乎是前朝太妃死后诞下的棺材子,只是俗世百姓大多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却不知他生父其实另有其人。
那一年皇帝抱恙,宫中若干不算得宠的女眷奉太后旨意上菩风寺求神拜佛,其中一个名唤玉儿的贤人对彻海一见倾心,在这山中逗留的十几日间对他百般讨好,只求换得他一晚露水情缘,以慰藉自己今后凄清难捱的冷宫生活。
而彻海虽对男欢女爱提不起兴致,却因彼时夺相密法初步大成,需要与人交合来采补,便也没有拒绝这位送上门来的皇妃;那之后女眷与侍官尽数回宫,无人知晓轿子里的绝代佳人已经成了何种枯槁的模样。
数月后玉太妃在冷宫中无故暴毙,被隐约察觉出丑事的皇帝下旨草草埋下,生前服侍左右的老宫女扶在棺前悲恸不已,正打算撞墙殉主的时候,却听到棺材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老宫女慌忙破棺将那被生在了棺材中的婴儿抱出,知道这或许是当初那个俊和尚的血脉,便逃出宫抱着婴儿连夜赶到中原,求见醒尘上人彻海。
当彻海看到那在老宫女怀中呜咽的男婴时,虽是挑了挑眉,却也并未感到惊讶。他谢过忠心耿耿的老宫女,将取名为迦玉的男婴养在菩风寺中不为人知的一隅,抱着某种不可说的目的把他一日日抚养长大。
在彻莲年轻时那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似乎的确有这么个时常坐在菩提树下发呆的孩子,只因彻海对外称是自己俗世友人寄养在这里的幺子,他便也没有怀疑过。
只是他实在不喜欢小孩,从未对那个孩子关注过许多,只在心情好时才会唤来身边说上三言两语,虽然隐约记得他平日里喜欢粘着自己,却也不清楚是在何时没了踪影;因而并不知晓那就是日后扬名一方的迦玉法师,与他纠缠了十年的师父。
幼时的释迦玉时常在想,为何这世间从未有过佛祖口中的安乐,为何自己要活下去。
彻海当年诱/奸玉太妃,除却功法所需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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