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关东系列》第24章


一些劲儿,渐渐右腿也失去了知觉。川九四郎只觉得浑身的寒冷从双腿开始,一点点正向他身上爬来,那股不可抗拒的寒气直冲心脏袭来。川九四郎因失血和寒冷,头一阵阵地晕眩,呼吸也一会儿比一会儿困难,真想就这么闭上眼睛。他看到川雄、野夫、矢野正无力地望着他,他在心里哀鸣一声,无力地说:“别管我了,你们走吧。”
三个人听了四郎的话都垂下头,双膝跪在雪地上。川雄扳起四郎的头,野夫握住四郎的一只手,哽咽地说:“不,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
“四郎,别忘了,我们都是从广岛来的呀!”矢野爬起来,凄惶地望着四郎的脸。
四郎想冲三个人笑一笑,只张了张嘴,脸上的肉僵硬地动了动。这时他想起了广岛的雪,广岛的雪一点也不冷,软绵绵、凉浸浸的,让人舒服极了。他又想到了大溪边那间木头房子和房子里坐着的妈妈。房子很温暖,每年冬天,他就为母亲生上一盆炭火。四郎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妈妈——”
声音很轻,但几个人还是听到了,身子猛地都一颤。再望四郎的眼睛,四郎的目光已经很朦胧了。
这时,晨曦贴着东方的天际,慢慢地向野葱岭扩散而来。几双目光盯着那方天际,他们一起想到了广岛。广岛的日出很辉煌,一轮朝气蓬勃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这时不知谁带头唱起了那首歌,最后几个人轻声地合唱下去——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姑娘樱花里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阳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家有妻有爹娘
……
歌声在山野间轻轻飘荡,歌声唱了一遍又一遍,泪水终于顺着几个人的脸颊冰冷地流了出来。这时,太阳终于出来了,却并不辉煌,灰蒙蒙地照在野葱岭的山林雪野上。
几个人一起瞅着东方那抹白光,半晌才缓过神来。川雄望着远方,沙哑地说:“咱们要往哪里走啊?”
几个人也一同茫然地望着远方。昨夜枪声一响,他们从车上滚爬下来,就知道完了。他们知道游击队是有备而来,这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一阵乱枪之后,游击队铺天盖地从四周的雪壳子里压过来。也就在这时,四郎听到了背后一声枪响,他回过身时,就望到了那张狰狞的脸……他们奔跑着,三个人架着四郎,没有人知道往哪里跑,只是跑。直到此时,几个人才真切地意识到此时的处境。他们心里明白,跑回去也是死。这次执行任务是立了军令状的,人在军火在。
几个人望着眼前的山山岭岭,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
你们走吧。四郎又呻吟着说。
几个人回转过头,望一眼四郎,又望一眼这沉寂荒凉的山岭。此时,寒冷再一次袭击着他们。几个人站在雪地上,身体里那点剩存的温暖正被雪岭游荡的寒气一点点地抽空。矢野哭了,抱着头,哀怨地说:“完了,我们要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广岛了。”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绝望地趴在雪地上。
野夫立起身,望着远方,咬着牙说:“我们要活!”说完,弯下腰扶起四郎。川雄也走过来,一起扶四郎。
“咱们走吧。”川雄瞅着太阳出升的地方说。几个人一摇一晃地艰难地向前走去。他们走着,冲着太阳出升的地方,这样走下去,似乎广岛离自己就近了。
这时,几个人才觉得真是饿了,寒冷和饥饿威胁着他们。几个人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三个人拖拉着四郎,每向前迈一步都异常地吃力。向前迈动一步,他们都要大口地喘息着,四郎一遍遍地冲三个人哀求:“你们放下我,放下我吧……”
三个人不语,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林海,拼着力地往前移动着脚步。
“你们……若能回广岛……我娘就拜托了……”四郎挣扎着说。
川雄的眼里涌着泪,他抓起四郎的手用劲儿地握着。他发现四郎的手已经硬了。
野夫咽了口唾沫,两眼空洞地望着雪山雪岭。这时的白毛风又刮了起来,坚硬的白毛风使得几个人的浑身刀割般难受。“咱们生堆火吧。”野夫说。几个人一起把四郎放到雪地上,爬出一段雪路去拾落在山林地上的干树枝。树枝很多,不一会儿几个人就拾了一堆。又拢来一堆蒿草放到树枝下。火渐渐地燃了起来。几个人围在火的周围,一股温暖一点点地融进心里。四郎僵硬地伸出手,似要扑到那火堆里。几个人把四郎放到离火近一些的地方。火热烈地燃着,四郎的身子在火的熏烤下不停地颤抖着,他盯着那火,入神入境地望着。暂时没有了寒冷,肚子里就愈发地饿了。饥饿不可抗拒地在吞噬着几个人的意志。几个人的目光贪娈地望着眼前的火,似能从那火里寻找到充饥的东西。
四郎惨白的脸在火的温暖下竟有了几丝红色在爬动。四郎吃力地从雪地上坐起来,瞅着三个人说:“你们还记得麦山吗?”几个人不解地望着四郎,久久地望着四郎那张僵僵的脸。麦山的故事流行于广岛很多年了——麦山和弟弟去山里为母亲寻药。母亲得了一种病,只有一种叫抽考的药材才能治母亲的病。麦山兄弟俩找到药材却迷了路,他们在山里转了两天两夜,又累又饿,快要死在山上了。最后兄弟俩生起了一堆火,麦山砍下一条腿扔到火里烧了,让弟弟吃下去。弟弟吃了哥哥的腿走出了山外,治好了母亲的病。麦山却死在了山里……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直在广岛流传着。
四郎一提到麦山,几个人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川雄一把搂住四郎哽咽地说:“不,我们一起回广岛。”野夫、矢野也一起围过来,冲着四郎说:“我们能回广岛。”
四郎喘息一会儿说:“我不能拖累你们。”这时他又想到了那个叫横路、面带狰狞的家伙,他咬紧了牙齿,声音发抖地说:“谁要是能回广岛,别忘了给我报仇,杀死横路。”
矢野大叫一声,一下子扑到四郎的怀里,哭喊着:“不——”
风刮着,火燃着,抱成一团的几个人低泣着。
2
四个人围着那堆燃着的火,昏沉沉的似要睡去了。干树枝燃得很快,几个人不得不轮流着去添树枝。他们从燃着火的那一刻才发现,生火是一个错误。没有火时,几个人还可以坚持一阵;火一旦燃起,坚持下去的意志便垮了。他们发现此时一刻也离不开火了。
四郎躺在被火烤化的雪地上,身下铺着川雄的大衣。四郎在高烧,不停地说着呓语,冻成血筒的裤管被火烤化了,污血顺着裤管慢慢地浸在融化的雪地上。
“娘,娘……”四郎在昏迷中喊着。
几个人的目光就一起去望四郎。四郎闭着眼,因发烧脸孔变得赤红。矢野望着昏睡的四郎,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
他们都知道,娘是四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四郎很小的时候,父亲下海捕鱼遇到风浪就再也没回来,是娘把四郎一手带大。
铁盒子一样的船拉着他们这批兵开赴中国旅顺口的时候,四郎也是这样冲着波浪涛天的大海一声声喊着娘。喊得一船人都泪眼朦胧。四郎被抓来当兵的时候,娘正有病。四郎被带出小屋时,娘凄厉地喊了一声:“儿呀——”接着,他听到母亲从床上重重摔下来的声音。他大叫着想挣扎开被抓住的身子,但被人抓得很紧。他扭着头,一路叫着:“娘,你等着,我一定回来——”
他相信娘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声。
船一登陆,眼前就是另一个国度了。他望着身后茫茫的海水,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广岛离自己很遥远了,母亲离自己很遥远了。他长嚎一声:“娘呀,俺对不住你啊!”就跪下去了。他跪下去的同时,整个岸上的日本兵黑压压一片都跪下去了。冲着浑浊无际的海水,冲着家乡的方向,他的耳畔响着一片呜咽声。
天又是黄昏了,连绵的雪山似梦似雾地染在一片昏黄里。风雪在远近的山林里呜咽着。
矢野醒了,缩着身子偎在火堆旁,不停地颤抖着。他两眼无助地望着川雄和野夫,哆嗦着嘴唇,半晌带着哭腔说:“我们还能回广岛吗?”
川雄和野夫望着矢野,又望一眼躺在旁边的四郎,俩人顿觉身上的担子很重。
“能。”川雄说。
“一定能——”野夫说。
野夫说完这话,茫然地望一眼,胸膛里呜咽一片。
“我冷,我要饿死了……”矢野又哭开了,哭声很空洞,也很虚弱,在呜咽的风声里显得很渺小,也很悲凉。
野夫心里莫名其妙地蹿着一股火,他不知该恨谁,摘下肩上的枪,无力地举着,枪口盲目地冲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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