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水》第2章


那种紧张感集中了忠仔所有的思绪,让他全神贯注,将姿势里的每一寸幅动微微调整,使一切更适合贴地飞跃。
阿明那落雷般的踩踏大地声,与忠仔奔跃的节奏感紧紧系绊着。
雷落,雷落………………脚点。
飞。
雷落,雷落………………脚点。
飞。
尽管每天都会来上这么一、两次,几个坐在圳上啃饭团的大叔还是看得呆了。
“这两个孩子,跑得可真快啊。”
“……何止快?”
“简直快得不可思议!我看连马都没有他们快!”
“会不会是孙悟空投胎转世来的?”
“一个是孙悟空投胎,另一个岂不是二郎神?”
“二郎神怎么跟孙悟空处来得?我瞧其中一个是筋斗云投胎。”
“筋斗云也会投胎啊?少胡说八道了哈哈哈哈。”
村民大叔们乱七八糟地讨论,不时发出大笑,直到有人说:“过不久,村子的希望就得着落在他们身上啦。”大家才渐渐静了下来。
最后一句话恐怕有点言不由衷。
每个人都知道,阿明这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平时跟大家一起编尖竹笼不过是孩子心性,不想读书好玩罢了,怎么可能担纲那种危险任务?
说到底,还是得靠忠仔。
老天爷给了忠仔一双充满生命力的好脚,一定不只是跑着玩而已。
轰隆隆隆隆……
此时又是震天价响的雷声,众人抬起头,只见黑压厚重的乌云再承受不住雷击,瞬间给撕开破碎,落下滂沱大雨。
坐在圳边的村民纷纷跑到林边的小庙躲雨,享受山风穿过雨缝捎来的凉意。
可忠仔与阿明还在跑着,意犹未尽,踏雨而疾。
“嘿!”忠仔甩着头,让雨水从发末泼出。
“嘿嘿!”阿明左手拨掉脸上的雨水。
雨水淋泄大地,脚下变得湿湿滑滑,却无阻他们的竞速,脚下撩起的雨水益发显得他们的快乐。虽只是午后的西北雨,但这两人不知道要追到什么时候才停止。
这答案只有小秋才知道。
“不好好吃包子,我要走啦!”小秋在雨中大叫。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一点也不需要缓冲,阿明跟忠仔就这么突然停止下来,脚下激起一阵掌声似的泥水花儿。
跑步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稀松平常,要跑便跑,说停就停,好像刚刚那一阵眩目的劲跑只是在田埂上散步。
小秋强掩着嘴角浮上的笑意……
这两个童年玩伴,跑得再快,都不会抛下她。
2。
十年了,八堡圳的工程已接近尾声。
这圳非同小可,光主干就绵延了三十三公里,一旦取引浊水溪中游成功,十几条支线将灌溉整个半线地区,无数荒烟蔓草之地将滋润成一亩一亩良田。
与其说工程之浩大让人赞叹,不如说工程的成功迫在眉睫……
失败太多次,要不溪水迟迟不来、秧苗枯槁;要不就是水势强袭、一下子冲垮了圳防,酿成更大的水患。
再无法控制水,就不能发展汉人最擅长的农业。
没有农业,别谈安居乐业,自给自足都有问题。
所有垦民,都需要一场大胜利。
………………一场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勇敢活下去的大胜利。
大雨不肯停,圳边的土地公庙檐下挤满了人。
几个到溪边帮忙挑石的小孩子围着筋疲力尽的大人们瞎扯,阿明跟忠仔的年纪正值十七,是全村孩子们的头头。两人赤着上身坐在地上,小秋则为大家添茶水。
雨水如鼓,敲得庙顶呜隆呜隆响没完。
这些村民不管怎么天南地北,话题终究扯不离八堡圳的成败。
忠仔摸着又酸又痛的肩膀:“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村造了这么多圳,老没办法成功?”
阿明也不以为然:“我也不懂,不就是挖路给水走,怎么会一直失败?”
“挖路给水走,水就不得不走吗?哪里来这么便宜的事!”其中一个大人嗤之以鼻,几个工人哈哈大笑,却见孩子们还是一脸雾煞煞。
见识较丰的工头说:“造圳引水是一门伟大的建筑技术,也是风水的至高境界,看要是山穷水尽?还是能风生水起?一点也马虎不得。我们干粗活的人不懂,就照着懂的人做就是!”
大家点头称是。
“不过这次的工法不同以往,依我看,成的机会很大。”打铁张揉着腿。
“林先生的笼仔篙工法是有道理的多,但跑引水的人要是不济,我看也是凶多吉少。你们听说了上仁村跑水的事吗?”刚跑货回来的诚仔抠着脚。
大人们面面相觑,孩子们则兴致高昂地围了过来。
两个月前,上仁村造的引水圳号称完工,举行了盛大的跑水祭。
号称“麒麟腿”的张毛子身穿蓑衣、头绑红巾,威风凛凛地站在距离闸口准备开冲。八百村民摇旗吶喊为他打气,热烈非常,还有人嚷着要把宝贝女儿嫁给凯旋归来的张毛子。
时辰一到,村长点着了鞭炮尾巴,先让张毛子跑上一阵,等到第一串鞭炮尽了,圳闸口在第二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慢慢打开。
据说大水像一只八首八爪的恶兽追涌而出,吓白了村民的表情。
什么麒麟腿?张毛子甚至跑不过两百尺就被大水追上,整个人被吞进夹带滚石与污泥的怒水里,连惨叫都省下来了。
跑水失败,大水怎么服得了小小的圳?那辛苦大半年筑成的引水圳没两天就给冲得支离破碎,还顺手将十几顷半垦的田冲向大海。
半个月后,终于有人在出海口发现张毛子泡烂浮肿的尸,脸上充满恐惧。
“既然那么危险,为什么还要跑水呢?”小秋想象张毛子那张脸,不禁有点儿害怕。
“跑水就是跑引水,圳落成启用之前,我们村里人会凑上一大笔钱,恳请村子里最快的飞毛腿在圳道里穿蓑衣、绑红巾快跑,在前面为出闸的河水引路。只要那人能从圳头跑到圳末的岔口,在后头猛追的河水就识得了以后该走的路……”工头顿了顿,为自己倒了一大杯茶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原本一鼓作气出海的河水就愿意分点支流给我们灌溉,不会跟我们计较了。”
阿明看着从屋檐摔下的雨水瀑布,不发一语。
忠仔深深吸了口气,打了个冷颤:“记不记得以前张毛子跟我们比赛过……”
阿明闭上眼睛。
……怎么不记得?张毛子将我们两人甩得远远的,还在山的那头放声大笑。
不过当时离现在大概也有个两年、还是两年半了吧?
现在再比一次,说不定……
忠仔猛地坐了起来。
“阿叔,你刚刚说大家合凑了一大笔钱给张毛子,那笔钱有多大啊?”忠仔看着沾了泥土的脚指,又看了看阿明丢在角落的鞋子。
“不是金山银山,但够让你成家的啦!”不知是谁说,引起一阵大笑。
忠仔家里穷得很,就因为穷到没什么好留念的,干脆举家渡海来台开垦,看能否闯出一片天。但忠仔的爸爸在前年底染了急肺病,三天都捱不过,后来妈妈也累垮,没等忠仔长大成人便撒手人寰。
这一年来,忠仔就在村子里造圳、帮忙农事维生,可说十分辛苦。
“报酬多有什么用?那是买命钱!没命花的啊!”打铁张忍不住咕哝:“跑引水……这种祭典十有九死,说是要献祭壮丁给河神果腹还差不多!就怕河神吞了人还不满足,还一口气毁了圳,我说这真正是……”
工头打断打铁张的话,瞪了一眼:“喂,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语毕,朝地上重重吐了口口水。
“呿!”嘴巴闯祸的打铁张也识趣地啐了口痰。
这些话要吓坏了忠仔,还有谁可以代表全村跑引水?
更严重的,若给神通广大的河神听了,大水一发,大家还有命在吗?
“祭神吗?”阿明叹气。
“这么大一笔钱吗?”忠仔叹气。
雨说停就停。
卷起袖子,又得干活了。
3。
非得再看大地一眼似的,阳光在最后一刻射穿瘦薄了的云,烫红了下边天。
落过雨后又出了太阳的天空,有点蓝,有点黄,边边又滚了点火,几颗等不及夜晚的星星提早挂在天幕边陲,为倦鸟指引了方向。
阿明跟忠仔踩着黄昏柔软的余烬,走在小秋后头,少了平常的说说笑笑。
小秋突然转头:“干嘛走那么慢,平常不是跑得都快飞起来了吗?”
两人愣了一下,但还是默不作声。
“你们是不是在想张毛子的事?”小秋停下脚步。
阿明跟忠仔彼此对看一眼,都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苦笑。
小秋很认真地说:“你们才多大?命很硬吗?这种责任不需要扛在自己肩上,谁也不准去动跑水的脑筋,知不知道?”像个大姊姊。
阿明虽然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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