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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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一个,还有一百个来补缺——”高个子冷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堵西汀急忙把话抢过来。“所以我不单是在这里工作,也往四外送人,叫他们到各处去工作。至于你我,哼,恐怕没有更好的方法,既在这里,就没法公开的活动什么,只能在黑影里端着枪。不积极,没有建设性,一点不错,可是一个人恐怕也只能做一样事,做环境逼他必去做的事,你不能拿理想来看轻你实际的工作,也不能用做不到的事来限制你能做到的事。一条狗能守门,而不会上树。时人!”堵西汀忽然把话转了方向,“你去找洗桂秋,给他个警告!”
“怎么啦?”时人傻子似的问。
堵西汀笑了。“告诉他,有人想举出他去欢迎敌人。”“他不是那样的人!”时人没法不为他的朋友辩护,虽然他极崇拜堵西汀。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凡不动手做实际救亡工作的,便使人有机可乘,拉到汉奸里去。告诉他,我们并不怀疑他。可是他必须做点什么,使他鲜明的立在与汉奸相反的方向,不管他爱动不爱动。”
“假若他不动呢?”时人非常关切朋友的安全。“我们并不特为他而费一个枪弹,可是难保不带手儿把他打在这边。”
“!”
不能毫无准备而去,空着手回来。他得用他的脑子。做个战士须是智勇双全的。
对,他应当先找洗桂枝去。桂枝不象桂秋那么厉害,可是颇有左右桂秋的能力。把她说动,事情就差不离了。
把帽子戴得很低,冒着小雨,曲时人心中很乱,而并非不快活的,去找桂枝。
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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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什么时候开?没人知道。因为这样没把握,所以树人们才不敢多在站台上说闲话儿,万一车忽然走了呢!他们都挤进车去。车里还是那么乱,那么挤,可是他们的脚尖象是已经受过训练,很准确的东点一下,西点一下,把自己安插在可以站立的地方。读地图的青年,把自己的地位让给了牧乾。
“在死的前夕,对女人还应当客气!”他极费力而又极老到的说,并没有一般年青人因说了句俏皮话而得意的神气。
牧乾很想不坐下,而且要还给他一句漂亮的话,可是她真打不起精神来,象个小猫似的,她三下两下把身子团起,在极难利用的地势,把自己安置得相当的舒适。看看自己的鞋尖,看看左右,看看朋友们,她一会儿觉得一切都生疏,一会儿又觉得事事都熟悉,心中又清楚,又胡涂,难过而又无可如何。慢慢的,她眼前的人与物迷糊了一下;勉强睁开眼,又闭上;闭着眼,有意无意的拉了拉衣襟;不放心而身不由己的入了梦境。
树人们的眼慢慢的也很费事的才能睁开。他们再不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无可如何的,他们把地下横着的腿,东搬起一支,西挪开一条,象拨搂柴草似的,给自己清理出可以坐下的一块地方。只有读地图的青年还有精神,还想陪着大家议论,好象熬夜不睡也正是他打算自杀的一个方法。见大家都坐下打盹,他又并不强迫他们和他说话,他独自楞一会儿,嘟囔一会儿。
夜在作梦的心中只是那么一会儿,象片黑云似的随风飞去。车里的人随着晨光渐次活动,有的猛然坐起来,楞着,楞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身在哪里,又无聊的倒下去。有的闭着眼念道了一些什么,咳嗽一阵。有的把手从别人的身下抽出来,枕在自己头下,叹口气。有的打着虚空而委婉的哈欠,把手碰在别人的身上。这些声息,这些动作,叫没有动静的人也感到夜的逝去,虽然懒得动,可已不能安睡。慢慢的,有人走下车去,慢慢的,更多的人走下车去。没地方去洗脸,到处可以撒尿。大家东一个西一个的,对着薄薄的晨霞,开始奇怪为什么车还停在这个空寂的小站。车站上没有人,车头上微微发着点白气,一条瘦狗慢慢的在车轮旁随嗅随走。几片碎纸在轨道间轻轻的动,小风一阵阵的很凉。
兵士们几乎都下了车,去做些什么。树人们即使不必因为睡得晚就得起得迟,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多忍一会儿,他们的腿可以自由的伸出去而不至踢在别人身上了。
不久,太阳把早露推开,光明照遍了大地。树人们不敢再睡,可也不好意思下车;同车的人们还并不认识他们,他们简直不能不承认自己是“黄鱼”。那个读地图|奇|的青年是可以帮助|书|他们的,不错;可是他并没在车上。他们很想商议个办法,因为他们必须马上与兵士们发生关系,才能解决许多必须解决的问题——比如,问问这列车到底什么时候开走,他们该到哪里找到水喝,……但是他们打不起精神去交谈,他们还没睡足。他们心中只能悬着这些问题,似睡不睡的卧着。阳光把车中照亮,显出特别的脏乱,他们并不敢因为脏乱而走出去,他们卧居的那一块地方似乎非常的宝贵,难得。正在这个时候,车外乱了起来。飞机!飞机!我们的!中华民国万岁!不要吵!飞机!敌——机!车上的下来!敌机!一定是敌机!从东北边来的是敌机!站台上的人们这样喊叫,车上的人们急忙往下跑,鞋声,喊声,枪刀的响声,结成一片。人们乱,可并不慌;想躲避,可是得等命令。有的嚷,有的骂,有的还开着小小的玩笑,好象是毫无纪律。可是尽管乱吵,谁也不敢私自跑出去,又分明是极有纪律。这么乱了一会儿,车的最后边上来了两位长官。站台上马上没了声音,而远处空中忽忽的声音都更清楚了。命令:离铁道五十米外,散开,卧倒。一声“明白!”大家和箭头似的跑开。车站上只剩下了两列车,微微放着点白气。
树人们听见了大家嚷,听见了飞机的响声,听见了命令,全象头上浇了一桶凉水那样清醒了。树人一把扯起牧乾就往下跑,金山们紧跟着。跳下车,跳下站台,跑过铁轨,越过木栅,他们有点恐惧,又觉得怪好玩,百忙中抬头看一眼,飞机五架,稳稳的,慢而快的正往车站这边飞。
地上的土很松,他们的腿使不上力量;没跑出多远,大家已都见了汗。在学校的时候,谁都自许为身强力壮的好汉;现在,他们看那些兵已跑出老远,而自己的脚却费好大力量才拔出来,心中未免发软。想不出更好的话来自解,他们都督促牧乾快跑。仿佛若是没有她,他们就至少也能更快一些似的。
“撒手!”牧乾从树人的手中夺出自己的小手来。“不用管我,你们跑你们的!”她立住了,扶着心口喘气。“快!”树人决不肯放弃了她。
牧乾又勉强跑了几步,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不用管我!”
英雄主义使他们不能离开她。而大家散开以减少死在一处的危险又是理之当然;他们进退两难,而飞机的响声是越来越大。金山一边走一边说:“树人!假若你不能抱起来她,你自己就多跑几步!多活一个总比多死一个强!”“跑你的!”牧乾喘着喊。
“跑!跑过那棵树去!”易风一边说,一边倒在地上:“我陪着她!”抬起头往回看了看:“这里已离铁道有一百多米了!快!跑你们的!”看着树人已跟上金山去,又喊了句:“找空地!别在树底下,留神扫射树木!”
树人和金山用尽了力气,又跑了三百米;实在无法再跑,象两块木头似的倒在地上。金山刚喘过一口气来,就往前爬了爬:“前面有道小沟,树人!”树人没说什么,随金山往前爬。小沟只有三尺来宽,二尺多深,他俩很快的把身子横过去,把头爬在土上,头上的汗象水似的往下流。沟虽然不深,可是他们似乎感到一股热气;这点也许是想象的热气,使他们觉得安全可靠。他们可是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外边的一切;那么平,那么宽,除了前面有几十棵树以外,什么掩蔽也没有!气喘的稍微好一点了,他们都无聊的听着飞机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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