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第13章


那些花朵不可思议地硕大繁密,若干朵花形成一个聚伞花序,若干个聚伞花序相复合,又构成一个圆锥花序。把一条条粗细不一的长长树枝坠下来,深垂向堤下的河面。
是太阳钻出云层的一瞬间,所有的花都在被照亮的同时,闪烁出光华,把这个城市会在一段假寐般的沉静的中午,把府河两岸的桥,水面,路灯柱子,甚至桥头上天天买着盗版碟的摊子都一下照亮了。好多本来对身边景物漠不关心的人在那一瞬间也被惊住了,立住脚,张望一番,这一时刻有什么不一样吗?还是原来的样子啊,水,桥,路,树,都是一样的嘛。树开花了,树嘛,当然会开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花。于是,云层又掩去了阳光。奇迹般的光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归到原样。那么多人,在那一刻,都受到了自然之神的眷顾,差一点就让内心关于自然,关于美的意识被唤醒了,但是,自然之神是从容自在的,自然之神不是政治家,并不那么急迫的要唤醒那么多人追随与服从。但我知道,我所以努力在靠近与体察,不是为了一种花,一棵树,而是意识到人本身也是自然之神创造的一个奇迹——也许是最伟大的奇迹,但终究只是奇迹之一,所以,作为人更要努力体味自然之神创造出来的其它的种种奇迹。
那一瞬间,我听到雄壮的华美的交响乐声轰然而起,我想起了康德的一句话:“世界万物非瞬息之作。”
还想起了歌德说过这样的话:“大自然!我们被她包围和吞噬——既无法摆脱她,又不能深入其内。未经请求和警告,她把我们纳入她的循环舞蹈,并携着向前,直到我们疲惫不堪,从她的怀抱里滑脱出来。”
哦,看见了大自然最华美亮光的人们,为什么又对这启示性的惊人的美丽垂下了眼帘。这就是先哲所说的“不能深入其内”?还是因为生存的疲惫从自然怀抱中滑脱出来了。是什么把我们变成身在自然之中,却又对自然感到漠然与困倦的存在。我们这些只能经历一次,或者说只能意识到自己一次生死的人,请记住歌德还说过这样的话:“生命是自然之神最美好的发明,而死亡则是她的手腕,好使生命多次重现”。而花开花落正是我们可以历经的多次的生命重现。交响乐声是真切的。那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我听见了最后那个乐章的雄浑合唱,那合唱曲正是歌德伟大的诗章!
花开满树,是生命的欢乐!满树繁花映射着阳光,使晦暗的事物明亮,是生命的华彩!风起了,花香四溢,一朵朵落花降到水面,随波起伏,更是生命深长的咏叹!
今天下午两点飞深圳。
上午在办公室跟文学院一个签约作家讨论他的小说,这是一部有着非常明显优点的小说,这个优点是与这个人的某种天赋相联系的。这是我看小说时非常看重的一个方面。同时这部小说在叙事与布局上还有很多待商量的地方。我与这位比我年轻的人商量。我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让这个小说变得更好。以后的结果如何我不敢预测,但我们谈得很好,好像找到了解决之道。出了办公室,这种好心情仍然还在,看看到机场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空子,便绕个弯子又去了一趟府河边去看那城里惟一一处泡桐这种土著植物还蔚为景观的地方。
现在,一个多月前来拍过的那些树长满了硕大的,先端尖锐的掌形叶片,已经绿荫覆岸了。但花谢得却没有城外山上那么决绝。还有零星的花朵悬在枝头。有风吹过的时候,便有一管管的白花坠落下来。盛开的时候,泡桐花是白中泛紫的,尤其是敞开深喉的那个地方,更有片片的紫斑显现。但现在,子房受孕了,环绕着子房的花朵使命完成了,就松驰下来,从花萼处与之分开,待得一阵风来,就像一个空杯子脱落下来,当初活力充沛时那些紫色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灰白色,一个蜕尽了内在精气的空壳,萎顿在草间……生命的结局总是这样,有些黯淡,总是这样,寂静无声而没有光华闪耀。
是的,这些花朵会成灰化泥,重新沉入土地,成为大地蓄积的能量,来年春天,让一些新的花朵绽放,让一些新的生命闪烁动人光华。
去机场的路上,就这样想着那些落花。后来,堵车,差点要误航班,一着急,就把这样的心情给止住了。四点钟到了深圳。六点半从酒店出来在深南大道散步,到处是盛放的夹竹桃、黄槐和三角梅,回来,又有了心情把所有这些都记录在案。然后,再次收拾心情,准备听取接下来的法律课程了。
2010、4、24
第十三章 丁香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打开电脑新建文件时就想,关于丁香有什么好说的?其实不止是丁香,很多中国的植物,特别在诗词歌赋中被写过——也就是被赋予了特别意义的植物都不大好说。中国人未必都认识丁香,却可能都知道一两句丁香诗。远的,是唐代李商隐的名句:“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就这么两句十四个字,丁香在中文中的形象就被定格了,后人再写丁香,就如写梅兰竹菊之类,就不必再去格物,再去观察了,就沿着这个意义一路往下生发或者有所扩展就是了。
于是近的,就有现代诗人戴望舒的名诗《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一个女人,如果有了诗中一路传承下来的某种气质,就是一个惹人爱怜的美人了——这种气质就是丁香。虽然,我们如果在仲春时节路过了一树或一丛丁香,那么浓重热烈的芬芳气味四合而来,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文化联想,却是深长悠远的哀愁与缠绵。或者怀着诗中那种薄薄的哀愁在某个园子中经过了一树丁香,可能会想起丁香诗,却未必会认识丁香;也许认识,但也不会驻足下来,好生看看那树丁香。我甚至想,如果有很多人这么做过的话,这样的丁香诗就不会如此流传了。
抛开眼前的丁香花暂且不谈,还是说丁香的诗,这种象征性意义的固定与流传,在李商隐和戴望舒之间还有一个连接与转换。那就是五代十国时南唐皇帝李璟的多愁善感的名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但是,丁香花却并不是真的这么愁怨的,花期一到,就一点都不收敛,那细密的花朵攒集成一个个圆锥花序,同时的绽开,简直就是怒放。我在植物圆拍一株盛花的火棘时,突然就被一阵浓烈的花香所淹没了,但我知道,火棘是没有这样的香气了。抬头,就见到一株纷披着满树白花的丁香!说纷披,确实是指那些缀满了顶生与侧生的密集花序的枝子者沉沉地弯曲,向着地面披垂下坠。那么繁盛的花树,是怎么引起了古人愁烦的?待我走到那村繁花的跟前,那么多蜜蜂穿梭其间,嗡声不绝于耳,我只在蜂房旁边才听到过这么频密的蜜蜂的歌唱——同时振翅时的声响。这么样子的热闹,这么强烈的生命信息,怎么和一个愁字联结起来?
但是,诗人们不管这个,只管按照某种意思一路写下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这么按照某种意思一路写下去。
所以,李璟写下“丁香空接雨中愁”时,不仅接续了李商隐的愁绪,而且请来了雨,让丁香泛着暗暗的水光,在长江边的霏霏细雨中了。这位皇帝还把这种写愁的本事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李煜,他写愁的诗句甚至比乃父更加有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风向东流。”这李姓父子身逢乱世,却不是曹操父子,文有长才,更富政治韬略与军事禀赋,所以强敌环伺时,身在龙庭却只好空赋闲愁,只好亡国,只好“流水落花春去也”,只好“自此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就说到成都这个城市了,李璟李煜写出那些闲愁诗也是亡国诗的时代,也是我们身居的这个城市产生“花间派”的时代。是那些为成都这个城市的历史打上文化底色的词人们用“诉衷情”,“更漏子”,“菩萨蛮”和“杨柳枝”这样轻软调子的词牌铺陈爱情与闲愁的时代。
“花落子规啼,绿梦残窗迷。”
“偏怨别,是芳节,庭中丁香千结。”
看看,那时候长江南北战云密布,偏安一隅的成都就很休闲,那时他们还赋予了丁香后来在中国人文化观念中固定流行的爱情的意义:“豆寇花繁烟艳深,丁香软结同心。”什么意思?一来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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