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第152章


悖 ?br />
英军穷追不舍。香港团队、预备部队、亚洲辎重连、警察部队……各军种、兵种分进合击,以强大的火力,共同对付那些连“老爷枪”尚不能做到人手一支,许多人还以火铳、大刀、长矛、三叉戟为武器的农民。他们那长满硬茧的手使惯了犁、耙、镰、锄,按照大英和大清两国政府共同替他们安排好了的命运,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去种田,养活黄毛碧眼的洋主子。香港总督早已命令他们“照旧各安其业,守分营生,慎勿造言生事、煽动人心”。并且警告说,“作奸犯科者,定必按律惩治,决不姑宽。”可是他们偏偏不听,胼手胝足的农夫却有着极度的自尊,大来皇姑的后裔、大宋丞相的子孙决不肯低下高贵的头,纵使朝廷已经签约、两国已经划界,他们却仍然固执地要守住先人留下的祖业,祖国东南边睡的最后一寸土,那么,遭到大英皇家军队的严厉“惩罚”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疯狂的追杀,仓皇的奔逃…… 
逃向哪里?八乡平原南靠大帽山,东临大刀岃,西接锦田平原,北至鸡公岭,如今东面的大埔、西面的厦村和屏山、南面的上村都已被英军占领,所剩只有北边一条路了。“上鸡公岭!”邓菁士在急速的撤退中作出了惟一可行的决策。鸡公岭在“新租借地”的西北部,方圆十余里,主峰桂角山、侧峰鸡公山均高达干余尺。八百年前,锦田邓氏四世祖符协公在桂角山创办“力瀛书院”,讲学其下,嘉庆《东莞县志》有载,至今基址尚存,是名副其实的邓氏祖家山。此山地形复杂,森林茂密,未尝不可作为立足之地,安营扎寨,进可东攻大埔,西征屏山,南伐上村,收复失地;退而过河便是深圳,再与香鬼周旋,今天的撤退不可言败,华夷逐鹿,尚不知鹿死谁手! 
抗英乡民且战且退,将至七星岗,突然又从粉岭方向杀来一支英军!那是昨夜迷路误入粉岭的西蒙斯部,如今赶来支援主力,正赶在紧要关头,骤然冲进乡民的队伍,败退的潮水“哗”地向两边散开,一路往西涌流,一路向北倾泻…… 
从石头围到鸡公岭,不过六七华里的路程,而处在生死存亡之际的乡民们好似跑了一年!血肉相连的邓氏祖家山收留了这些死里逃生的子孙和乡邻,往日砍柴时穿过的树林,赶路时爬过的坡岭,危难中成了他们惟一可以藏身的家园。 
邓菁士清点队伍人数,已经损失过半!啊,那些没有赶上山来的弟兄们呢?他们都战死了,从石头围到鸡公岭这条路,被他们的鲜血染红了!他看看身边的几位首领,邓植亭、邓仪石、邓芳卿、文湛全、廖云谷、彭少垣、侯翰阶……都还在,可是,伯雄呢?易先生呢?难道……他们也已经倒在了那条血路上? 
“伯雄!……” 
“易先生!……” 
悲怆撕裂了肺腑,峰峦之上,丛林之间,回荡着邓菁士凄厉的呼唤。 
浓重的乌云从四方涌来,已经湮没了鸡公岭峰顶,那如铅似墨的天,好像要塌下来了。 
鸡公岭下黑压压一片,英军紧紧追踪而至。 
“大哥,”身负重伤的邓植亭喊道,“鬼佬跟上来了!” 
“不怕!”邓菁士猛地昂起头,把垂落在胸前的辫子甩开,“鸡公岭不是林村谷,鬼子休想再上山!告诉弟兄们,节省子弹,不许开枪,等鬼子靠近了再打!” 
“好,”邓植亭说,“这是鬼子在上村的战法,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伯雄和易先生报仇!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为弟兄们报仇!……”一张张血污的脸发出山鸣谷应的怒吼。 
布满弹洞的旗帜高高举起,发热的枪膛上满子弹,滚木、擂石推上了山崖,大刀、长矛蘸着洞水在山石上磨砺,听那声声都是:杀!杀!杀…… 
山下的队伍步步逼近,已经不足半里之遥。 
邓菁士举起了望远镜。 
“大哥,打吧!”邓植亭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等待着报仇的时刻。 
他们的身旁、身后,一支支枪都已经端起,对准了英军冲上来的那个山口。不需要多久了,也许再等一两秒钟,只须邓菁土一声令下:“打!”仇恨的子弹和滚木擂石便将一齐倾泻向那里,英军插翅难逃,纵使不能一举歼灭,也将予以重创! 
邓菁士抬起右手,在他将要用力挥下之际,耳畔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他的手停在半空,双眼紧盯着望远镜中的英军。 
望远镜中,随着队伍的越来越近,一幅出乎意料的画面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走在英军队伍最前头的竟然是一些本地乡民,有被抓来的挑夫,也有携男抱女的老人、妇女,他们被英军用刺刀驱赶着,向山上挥着手,哀衷地呼喊着:“自家人呀,不要开枪!……” 
邓菁士的手臂颤抖了! 
“是自家人呀,不要开枪!……”那喊声更响了,像是许多人齐声在喊,完全相同的词句,一遍一遍地重复,显然是英军威逼他们这样喊的,可是他们毕竟真地是自家人啊! 
“唉!”邓植亭大吼一声,胸膛似乎爆裂了,“大哥,这怎么办?” 
壁垒森严的阵地上,数百双眼睛盯着邓菁士,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不能朝自己人开枪,决不能……”邓菁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轻声自语,而对于他身旁的数百条生命却是一道残酷的命令,不准开枪,无异于自杀! 
几乎就在他发出这一命令的同时,山下的枪声大作,马克沁机关枪的近距离扫射立即封锁了山头,“咚!咚!”大炮轰响了,炮弹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冲天的火光挟裹着粉碎的肢体…… 
广州,两广总督衙门。 
王存善和方儒匆匆奔进客厅:“卑职参见制台大人!” 
谭钟麟从他们急切的脚步和语声已感到不祥之兆:“快讲,此去香港,情形如何?” 
“大人,”王存善一脸的屈辱和沮丧,“香港总督嫌我们二人官职卑微,不肯接见……” 
“什么?”谭钟麟勃然大怒,“我忍辱含垢,派员与他协商,他竟然拒而不见?红毛番鬼,如此狂妄!” 
“他传下话来说,大人应当亲自去拜谒他,言辞之中,对大人极为不敬,颇多污蔑……”王存善惶然望着两广总督,不敢再说下去了。 
“讲!”谭钟麟怒喝道,“卜力都说些什么?” 
“他……他说:两广总督言而无信,没有承担起应当承担的责任!连日来,百姓伤亡惨重,甚至连我都不能对这么多人丧失生命无动于衷,两广总督却视而不见……” 
“胡说!”谭钟麟拍案道,“两国签约之时曾有协议在先,英夷对新租之地,须施行仁政,善待百姓,而今墨迹未于,英夷便出尔反尔,暴政屠民,倒是何人言而无信?百姓丧生于英军枪炮之下,他反而指责于我,天下竟然有这等无耻之人!我要上书朝廷,请总理衙门与英夷交涉!” 
“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便已属英界了,交涉还有何用啊?”王存善叹息道,“以卑职之见,这书也不必上了,大人还是保重自己吧!香港总督已经电请英国公使馆向总理衙门弹劾大人,说大人纵容莠民作乱,而且下令军队参与抗英……” 
“这里有一份电报抄本,”方儒从身上取出电稿,“港督说,这是大人给九龙水师的电令,被他们截获……” 
“啊?!”谭钟麟大吃一惊,离座而起,“拿给我看!” 
方儒走上前去,双手把电稿呈上。谭钟麟接过来,拿起身边的放大镜,眯起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的昏花老眼,贴近了,吃力地辨认,那纸上的字迹却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一团…… 
“唉,看不清……”他无可奈何地把电稿又递给方儒,“你念给我听吧!” 
“‘谕令九龙水师各舰艇:如有英舰三艘以上,未经允许进入港口,不问其是否深入,坚决向其开炮。’” 
“啊?!”谭钟麟猛地一震,放大镜从手中滑落,砰然坠地,碎片四散迸射…… 
“大人,九龙水师没有接到这份电令啊!”方儒疑惑地说。 
“本部堂又何曾发过这样的电令?这是英夷嫌我老而不死,碍他们的手脚,有意加害于我!”谭钟麟愤然道,脸上蛛网似的皱纹在扭动,稀疏的白须在颤抖,“其实,这倒是抬举我了,如果我真地下令大清兵舰向英夷开炮,中国岂不又出了一个林则徐吗?那也不枉为七尺男儿来世上一遭!唉,可叹,可叹啊,我谭钟麟纵有此心,却无此胆,纵有此兵,却无此权,又可奈何?又可奈何!” 
年逾八旬的两广总督仰天悲鸣,怆然涕下,方儒和王存善也不禁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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