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第16章


“好!放在桌上罢。”
“叔父,你吃什么?我给你作一作!”李静见桌上放着一块冻豆腐和些葱蒜之类。
“好!给我作作。我自己作腻了!不吃,象缺些什么似的;吃,真是麻烦!”
李静一面收拾一切,一面和叔父说李应,王德的事,叔父点头的时候多于说话。饭食作好,叔侄欢欢喜喜的吃了。“静儿你今年多大了?”她叔父低声问。
“叔父,你把我的岁数也忘了,到年底二十二!”李静半笑着,心中实在悲伤她叔父已把记忆力丧失。
“叔父老了!”他把手托住头额默默不语的半天,然后又问:“那么你二十二了,你自己的事怎样?”
“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叔父?”
“妇女是没有自己的事的,人们也不许妇女有自己的事;可是我允许你主张你自己的事!”
“你是要叫我在城里找一点事作?”
“那有事给你们作!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婚事。静儿,你待你叔父要和待你母亲一样,要说什么,说!”“这个事——”
“静儿!我先说罢!现在有人要买你作妾,你要是心目中有相当的人,赶快决定。你有了托身之处,我呢,怎样死也甘心!”
李静明白叔父所指的人,因为王德曾给过她些暗示。“叔父!除死以外有第二个办法没有?”她把那两条好看的眉毛拧在一处。
“没有!没有!你靠近我一些,我细细的告诉你!”李静把小凳搬近了他一些,她叔父的声音,象半枯的黄叶,在悄悄的寒风里,作着悲哀的微响。“我明说罢:老张要买你!我打算在他提婚之际,把张师母救出来,现在已算失败,不用细说。第一步失败,第二步不能再延宕。就是你有合适的人,我赶快与你们立了婚约。我呢,对不起老张,只好一死!”
“叔父,你想我和李应要是有心的,能叫你死不能?”李静的声音颤了!
“静儿!把气稳下去!我活着怎见比死了强?这样的废物死了,除了你和李应哭我一场,以外别无影响。我宁愿死不愿见老张。他上次来,带着两个穿土色军衣的兵。他说:‘不还钱,送侄女,两样全不作,当时把你送到监牢里去!’那两个灰色的东西立在窗外喊:”把他捆了走,不用费话!‘……静儿!死了比这个强!“
“我不能看着你死,李应也不能!不能!不能!”她的脸变成灰色了!
“你听着!子女是该当享受子女的生命的,不是为老人活着!你要是不明白我的心,而落于老张之手,你想,我就是活着,不比死还难过?断送个半死的老人和一个青年,那个便宜,事情为什么不找便宜的作?我只要听你的事,告诉我!”
“姑母管束很严,我见不着生人,除了王德。”“王德是个好孩子!”
“我们还都年青。”
“爱情是年青人讲的!好!静儿!我去和你王伯父商议。”“可是我不能听着你寻死,叔父!”
“静儿!风小一点了,进城罢!我明白你们,你们不明白我!姑娘回去罢,问你姑父姑母好!”老人立起来,颤着把手扶在她肩上细细的端详她。她不能自制的哭了。“静儿,走罢!唉!……”
第二十一
李静昏昏沈沈的进了德胜门,风是小了,可是泪比来的时候被风吹出来的更多了!
过了德胜桥,街上的人往前指着说:“看!董善人!”一个老妇人急切的向一个要饭的小姑娘说:“还不快去,董善人在那里,去!”
李静也停住看:一位老先生穿着一件蓝布棉袍盖到脚面,头上一顶僧帽,手中一挂串珠。圆圆的脸,长满银灰的胡子,慈眉善目的。叫花子把他围住,他从僧帽内慢慢掏,掏出一卷钱票,给叫花子每人一张。然后狂笑了一阵,高朗朗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静心中一动,可是不敢走上前去,慢慢的随着那位老先生往南走。走过了蒋养房东口,那位先生忽然又狂笑了一阵,转过身来往回走,进了到银锭桥去的那条小巷。李静看着他进了小巷,才开始往姑母家走。
她低着头走,到了护国寺街东口。
“静姐!你回来了!”
王德立在一个铺子的外面,脸冻的通红。
“静姐!我的事成功了!”他象小孩子见着亲姐姐样的亲热。
“是吗?”她说。
“是!给大强报校对稿子,访新闻。二年之后,凭我的才力,就是主笔。姐姐!你知道主笔都是文豪!”“王德!”
“在!”
“姑母在家没有?”
“上铺子和姑父要钱去了。”
“快走,到家我告诉你要紧的事。”
“得令!”
王德随着赵姑父在天桥戏棚听过一次文武带打的戏。颇觉得戏剧的文学,有短峭明了的好处,每逢高兴,不知不觉的用出来。
两个人到了家,李静急切的对王德说:“王德!你去给我办一件事,行不行?”
“行!可是等我说完我的事。”
“王德!”李静急得要哭,“我求你立刻给我办事去!”“不!我要不先告诉明白你我的事,我心里好象藏着一条大蟒,一节一节的往外爬,那是这么一件事,我今天……”“王德!你太自私了!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我是个没长犄角的小黄牛!”
“那么我求你作事,为什么不注意听?”
“说!姑娘!我听!说完你的再说我的!”
“你知道北城有一位董善人?你去给我打听他的住址。”“你打听他作什么?”
“你要是爱我,请不必细问!”
“今天的事有些玄妙!不准问,不准说!好!不问就不问,王德去也!”
王德扯腿往外跑,邦的一声开开街门,随着“哎哟”了一声。李静跟着跑出来,看见王德一手遮着头,—手往起竖门闩。
“王德!打着没有?”
“没有!除了头上添了一个鹅峰。”王德说罢又飞跑去了。不到十分钟,王德跑回来。
“王德,你的头疼不疼?”她摸了摸他的头依然是滚热的。“不疼!静姐!我跑到街上,心生一计:与其到北城打听,不如去问巡警。果然巡警告诉我那位善人的住址,是在银锭桥门牌九十八号,你的事完了,该我说了罢?”“说罢。”
“姐姐!你有什么心事?‘说罢’两个字不象你平日的口气。”
“没有心事,你的事怎样?”
“作访员,将来作主笔!这绝不是平庸的事业!你看,开导民智,还不是顶好的事?”
“你要作文章,写稿子,报馆要是收你的稿件才怪!”
“静姐,你怎么拿我取笑!”王德真不高兴了。
“你不信我的话,等姑父回来问他,听他说什么!”“一定!问了姑父,大概就可以证明你的话不对!”王德撅了嘴,心里想:怎样作稿子,怎样登在报上,怎样把有自己的稿子的报,偷偷放在她的屋里,叫她看了,她得怎样的佩服。……
李静想她自己的事,他想他自己的事,谁也不觉寂寞的彼此看着不说话。
李应回来了。
“李应!好几年没见!”王德好容易找到一个爱听他的事情的,因为李静是不愿听的。
“王德,怎么永远说废话?今天早晨还见着,怎就好几年?”李应又对他姐姐说:“叔叔说什么来着?”
“对,姐弟说罢!今天没我说话的地方!”
“王德!别瞎吵!”李应依旧问她:“叔父怎样?”“叔父身体照常,只嘱咐你好好作事。”李静把别的事都掩饰住。
“王德你的事情?”李应怕王德心里不愿意,赶快的问。“你问我?这可是你爱听?
好!你听着!“王德可得着个机会。”今天我出城,遇见一位亲戚,把我介绍到大强报报馆,一半作访员,一半作校对。校对是天天作,月薪十元;访稿是不定的,稿子采用,另有酬金。明天就去上工试手。李应,学好了校对和编稿子,就算明白了报馆的一大部分,三二年后我自己也许开个报馆。我决不为赚钱,是为开通民智,这是地道的好事。“
王德说完,专等李应的夸奖。
“错是不错。”李应慢慢的说:“只是世界上的事,在亲自经验过以前,先不用说好说坏。”
“好!又一个闷雷!在学堂的时候我就说你象八十岁的老人。你说话真象我老祖!”王德并没缺了笑容。“事实如此!并不是说我有经验,你没有。”
“我到底不信!世界上的事就真是好坏不能预料的吗?”“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王德!
等有工夫咱们细说,现在我要想一想我自己的事。“
李应说完走到自己的屋去,李静去到厨房作晚饭,只剩下王德自言自语的说:“对!咱也想咱自己的事!”
第二十二
老张对龙树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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