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第23章


万海风和民兵队长朝前走去。斜劈镰刀的声音又响起来,嚓嚓嚓的很有劲。万海风猛的一个警醒:他们这是在向我示威呢。他让民兵队长明天就把民办教师家的奶羊拉到队里去。民兵队长摇摇头说:“人家要跟我拼命哩,奶羊是卖血钱换来的,是娃娃的娘奶。”万海风哼了一声说:“报纸上已经说了,自留羊是资本主义性质的,你怎么愣是不懂?什么脑子。苞谷面糊糊就当不成娘奶了?当不成就别生养。”
果然就拼了命。万海风听民兵队长说,民办教师和他的枯女人一人捞起一把镰刀,护着奶羊呼哧呼哧喘牛气。怀里的娃娃撕烂了嗓子哭。女人说:“拉了娘奶我就剁人,剁不了你就剁你家里人,剁不了你家里人我就剁我自己,娃娃我不养了,我跟他一起土门关里走。”万海风想:这又是示威,她把她嚣张成母老虎了。又责问民兵队长去拉羊为什么不带人带枪,毙不得他们还吓不得他们呀?民兵队长说他后晌就带人带枪去拉羊。
还是不奏效。民办教师把手里的镰刀换成了铁锨,瘦兮兮地劈腿而立,头发奓成了芨芨草,吼道:“要羊没有,要命有一条。”民兵队长朝天放了一枪,想不到人家反倒扑过来,撕开衣裳说:“瞎了眼吗?我的胸腔在这里,朝这里打。”民兵队长带人带枪赶紧往回跑。
万海风说:“枪杆子居然对付不了他?这个资本主义尾巴是非割掉不可的,你要是办不到,就给我把王裤裆叫来。”民兵队长走了。
王裤裆是青海东端民和县川口街上的一个贼,人说他有裤裆里偷蛋的本事。他跑来,听说是偷羊,嘿嘿一笑说:“这算个啥嘛,我给你马到成功。”万海风说:“你别大意,办成了我给你记十个工分。”王裤裆说:“工分就算了,以后只要你别管我就成。”
第二天早晨,出工路过生产队的羊圈时,万海风看到了那只奶羊。挡羊的五娃把它拴在圈门外,丢了一些青草。万海风一边吃惊它垂吊在肚子下面的奶子居然这么硕大这么红亮,一边叫五娃少喂点。五娃不理他,赶着队里的羊群上山去了。奶羊想跟去,挣不脱拴它的麻绳,“咩咩”地叫着。万海风寻思这羊的奶有什么好喝的,正要离开,一个念头砉然而出:队上偷了他们的,他们就不会偷队上的?拴在这里不保险。他过去从羊脖子上解下麻绳,用脚踢着赶它往前走。奶羊犹豫着,岔开后腿,拥着沉甸甸晃悠悠的硕大奶子,想跑又不能跑地追撵羊群去了。
五天以后,傍晚,霞火烧的格外美。五娃来找万海风,说是羊奶子烂了。万海风来到了羊圈,才知道奶羊是不能上山的。山上到处是蒺藜,把那硕大红亮的羊奶子划得稀烂。民兵队长也来了,故意对奶羊上山大惊小怪。万海风强调说:“只能这样,我总不能派民兵守着它吧?”民兵队长说:“就不会拉到我家里?我管着它。”万海风瞪他一眼说:“你想喝羊奶了是不是?资本主义的羊奶喝了拉稀屎哩。”奶羊卧斜了身子,一阵阵惨痛地咩叫着。万海风蹲下去瞅那烂若霞火的奶子,发现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了,一些嗜血的蠓蝇嗡嗡嗡地飞起又落下。他说:“看样子得消炎,你明早去公社卫生院找几瓶青霉素来,我让赤脚医生给它打上。”民兵队长应承着走了。
公社卫生院不给青霉素,说是人用都没有,怎么还能用在羊身上。民兵队长问万海风怎么办。万海风说:“谁叫它往刺窝里钻哩,现在就看它命大命小了。”奶羊知道他们在说它,头耷拉在地上,大绷着光溜溜、湿漉漉的眼睛,两股金黄的锋芒梭镖一样扎过来。万海风不禁一个寒战,心想:它到了阴间,眼睛里肯定有我的形象。
奶羊死了。
秋苞谷就要收尽的时候,万海风又一次见到了民办教师和他的枯女人。他们把苞谷秆子扎成捆,打算背回家当烧柴。万海风想这焦秆子是队里的,要沤成肥料搞秸秆还田,他们怎么变公为私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他们自然也是沉默到无言,甚至都不看万海风一眼。那么寂静,辽阔的裸野一片驳杂。
万海风不知道后来民办教师和他的枯女人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娃娃活了没有,活得如何,作为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的队员,不久他就离开民和县川口公社川口大队回到了省会西宁。
许多年过去了,在一次朋友聚会中,面对一桌五颜六色的酒菜,万海风心情沉重地对我说起了这件事。我敷衍了事地宽慰他说:“那是‘极左’思潮泛滥的结果,是上面布置的,错误也好,罪行也罢,都与你无关,你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万海风说:“对奶羊和民办教师一家的灾难来说,‘极左’思潮也好,上面的布置也罢,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执行政策的我,我当时要是有一点点同情心,奶羊就不会死,民办教师一家的日子就肯定会好过一些,可是我这个人,当时怎么就那么愚蠢、那么残忍、那么不讲道理、那么‘左’呢?”
我突然意识到万海风正在深刻忏悔,同时也知道,他早就不吃羊肉了。一年以后,当朋友们再一次聚会时,我发现他已经戒吃所有的肉了——猪肉、牛肉、鸡肉、鱼肉,只要是动物的肉,他都敬而远之。我对他说:“别的肉你可以不吃,但你生活在青藏高原,怎么可能不吃牛羊肉呢?”他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第八章 高原的人文与恋歌(2)
爱情与原子弹
看到了原子弹才想起她,恍然明白,她就是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她的风信年华。她叫陈妤。把青春献给原子弹,这是陈妤在那个不算太久远的年代用黑葡萄一样的眸子告诉我的一切。但是我读不懂,我在“国家最高机密”面前,显得就像一个傻透了的间谍,想知道一切,却又不善于捕捉任何信息。比我更傻的是李国权,他居然会认为“陈妤这个人不诚实”。而陈妤对他的疏离,恰恰又是因为她必须“不诚实”。“不诚实”的女人,也许正是我们曾经幻想过的那个最可信赖的女人。
一个银白色的圆球,直径约有一米,顶端笔直地竖着一根天线似的辫子。这就是原子弹模型,一比一的比例。它被银白色的三角金属架支撑着,在空旷的草原上映照着天上的景色:云卷云舒,月落日出。
距离原子弹模型二十五米,是用于控制和观测的隐蔽部。一米半厚的铁铸的高墙上,伤痕累累,斑迹重重,就像经年累月风剥雨蚀的树皮。
陪着我的朋友说,这里是六分厂,简称靶场,是专门用来进行爆轰试验的场所。在1964年到1987年的二十三年间,这里进行了数十次核武器的爆轰试验和穿甲弹的穿透力与威力试验。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和第一颗氢弹诞生前的所有模拟爆炸和冷试验,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我不知道陈妤是不是在六分厂工作,但我希望她经常出现在这里。这里是中国科学家把高深莫测的原子理论变成武器的前沿阵地,是物理演化成物体、化学聚焦为能量、数学创造出威力的地方。在我的想象里,正是陈妤用纤细的食指准确地按下了最后一个灯钮,或者正是她在爆炸零时的前十秒钟发出了脆亮的声音:“9、8、7、6、5、4、3、2、1,起爆。”或者正是她掌管着测试仪器,测量出了钢铁、水泥、木材等等物体的物理效应,以及生物和化学效应。或者她的作用更重要——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秘密研制者”,一个和王淦昌、邓稼先、朱光亚、郭永怀、彭桓武、周光召、陈能宽等“两弹元勋”们一起工作着的年轻的女科学家,她不止一次地从观测孔里看到了试验成功后的彩色烟雾和失败后的灰色寂静。她的喜怒哀乐和所有“两弹元勋”们的喜怒哀乐一样,完全由一个大约一米直径的银白色圆球左右着。甚至我都希望,这原子弹和氢弹是她一个人搞出来的,就像母鸡孵蛋那样,由于她陈妤天长日久的温暖,中国大地上终于有了核武器的声响。
第一次见到陈妤,是1977年的冬天,我作为《青海日报》的记者,李国权作为省广播电台的记者,一起去海晏县采访。火车的车厢就像一间行动的冷库,没有暖气,冰凉彻骨,皮大衣裹在身上,就像穿着一件体恤,轻飘飘的。想喝一杯开水暖暖身子,走过了七节车厢,也没有看到一间有开水的锅炉房,问列车员,列车员说:“我们不供应开水。”
突然,一切都变了——不冷了,我们也不想喝开水了,甚至都没有冬天的感觉了。李国权后来告诉我,这时候他唯一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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