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第26章


了。”我顿时显得很高兴:“你要调回北京了?太好了。”她笑了,说:“干么要回北京?我要去新疆。”我说:“去新疆?那不是更远了吗?”她说:“我从事的工作就是要远离人群。”我说:“新疆什么地方?”她说:“马兰,罗布泊的马兰。”我惊呆了:“那是沙漠,没有人烟。”她说:“过去没有,现在有了。”(解密以后的1992年,我才从报纸上看到,马兰已是罗布泊核武器试验基地的总部所在地,早就是一个有人群,有公路,有机场,有商店,有旅馆,有通讯设施的戈壁中心了。)我提起李国权在海晏县火车站或者西海饭店对她的等待。她沉默着,突然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远远地看见过他,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但我是不能再和他保持那种关系了,因为我发现我一定不可能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女人。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我说:“是吗?怪不得他走了,我还以为是他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呢。”她说:“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对不起他。”我安慰她说:“你只能这样,告诉他实情也是对他的负责。怎么样?”她说:“什么怎么样?”我说:“你的丈夫,他和你是一个单位的?”她摇摇头,说:“单位上哪有合适的,我还没有对象呢。”说着低下了头。我愣怔着:原来是一个谎言,一个美丽而残酷的谎言。沉默。我说:“我明天去火车站送送你吧。”她说:“不用,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呢。”又说了一会儿话,她看看表,起身毅然和我分手了。
就这样,陈妤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青海,离开了产生过“中国最著名爱情歌曲”的金银滩。我胸腔里有点酸涩,好像爱上她的不是李国权,而是我。是的,我并没有机会爱上她,但是我很酸涩。以后,只要一唱起《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就会想起陈妤,就会有一种排解不去的酸涩,那是“回头留恋”的酸涩,那是“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的酸涩,那是金银滩的二二一厂带给我的酸涩。尤其是现在,当武库已经解密,原子城已经开放,我的酸涩就更有一种“前老子后娘,提起来话长”的味道了。
陈妤走了十二年我才有机会来到她工作过的地方。这个地方已经变成西海镇了。西海镇的前身就是所谓的“矿区”,就是中国核工业总公司国营二二一厂,也叫“中国核武器研究院”或“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基地囊括了整个金银滩,金银滩是一片一千一百七十平方公里的茫茫草原,平均海拔三千三百五十米。
我和所有不明就里的人一样,一来西海镇就有一个疑问:当初为什么要把核武器研制基地选在这个地方?陪着我的朋友告诉我,选址工作是在1957年下半年开始的,专家组踏勘了四川、甘肃、青海三省的选点,认为青海省海晏县的金银滩地处达坂山和日月山之间,属于平缓的山丘草原,便于隐藏,且地域开阔,有利于建设,更重要的是人口密度小,需要搬迁的仅一千七百多户、近九千名牧民和二十七万头牲畜,加上它离西宁只有一百多公里,物资供应较为便利,因此成为核武器研制基地的理想地点。
地点一定,毛泽东就说:“搞一点原子弹、氢弹,我看有十年功夫完全可能。”这话说得很自信,自信的后面隐藏着中国对苏联老大哥承诺援助的信任。
但仅仅过了一年,老大哥就靠不住了。1959年6月,苏联来信明确表示,暂缓向中国提供原子弹教学模型和图纸资料。这就意味着中国和苏联在核领域签定的四个协定中,最主要的技术援助已经被撕毁。对国家来说,这是一种耻辱。为了记住并甩掉这个耻辱,梦想中的第一颗原子弹被命名为“596工程”,或者叫“争气弹”。当时的中国外交部长陈毅在公开场合愤怒地说:“脱了裤子当了也要把原子弹搞出来。”又对研制核武器的科学家们说:“我这个外交部长的腰杆现在还不太硬,你们把原子弹搞出来了,我的腰杆就硬了。”
其实没用“十年功夫”,代号为“二二一厂”的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就研制成功了代号为“596”的中国第一颗原子弹。
1964年10月17日,《人民日报》发表《新闻公报》:“1964年10月16日15时(北京时间),中国在本国西部地区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成功地实行了第一次核试验。”两年八个月以后,《人民日报》再次发表《新闻公报》:“今天,1967年6月17日,中国的第一颗氢弹在中国的西部地区上空爆炸成功了。”两次《新闻公报》中,都提到爆炸现场是“西部地区”,这个“西部地区”当然不是青海的金银滩,而是新疆的罗布泊核武器试验基地。也就是说,金银滩的产品,罗布泊爆炸。
终于爆炸了,一道红色的强烈闪光出现在遥远的罗布泊腹地,接着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惊天动地的响声震耳欲聋,轰隆隆地滚过天际,刹那间,冲击波的狂飙席卷了无边的戈壁滩。人们用肉眼看到了烟雾的变幻,先是橘红,再是明黄,再是靛蓝,再是柳绿,再是乳白,再是嫣红,最后形成了一朵参天而立的巨大蘑菇云。恐怖已极的原子弹竟是如此美丽。
之后,依靠金银滩的二二一厂,中国又进行了十四次核爆炸试验,完成了热核弹头的武器化过程。
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政府声明》:“中国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核武器是人制造的,人一定能消灭核武器。”
如果世界上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尤其是美国和俄罗斯这样的核大国都能够承诺并且坚决做到不首先使用核武器,那原子弹和氢弹之类的核武器不就变成一堆废物了吗?行走在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的马路上,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所有的研制都等于零,所有的爆炸试验都不过是为了对付核威胁与核讹诈而做做样子,所有的核武器——全世界的核武器最终都变成一堆废物、一种古玩、一枚纪念品,一个被人遗忘的邪恶的咒语。
拥有自己的核武器,这曾是中国人的梦想,我们实现了;实现了以后,我们的梦想又变成了“全面禁止并彻底销毁所有核武器”。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梦想,是从“有为”到“无为”的升华,是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就好比太阳,升起之后必然要降落;就好比登山,上去之后必然要下来;就好比旅游,到达之后必然要回归。——这是我们的行为艺术,创造它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彻底毁掉它;用途也许没有,过程就是一切。
化剑为犁的信息出现在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存在了三十年以后。
1987年6月,国务院、中央军委决定,撤销二二一厂。
1993年7月,经国务院和青海省人民政府批准,青海省海北州首府从门源县浩门镇迁往二二一厂。州府迁来后,此地被命名为西海镇。
1995年5月15日新华社发布消息:“我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已全面退役。这个基地位于青海省,曾为我国研制第一颗原子弹和第一颗氢弹作出了历史贡献。”
1996年7月29日,中国政府宣布,中国暂停一切核试验。
二二一厂终于成了全世界第一个退役的核武器研制基地。曾经被它的神秘堵挡在视域之外的我们,终于可以来到这里,来到依旧缠绵在情歌里的金银滩,随便走走,随便看看,当然也可以随便唱唱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座工厂,
人们经过了它的厂房,
谁也不敢留恋的张望。
边走边唱,陪着我的朋友不时地指给我看。
这就是二二一厂纪念碑。高二十五米的花岗岩碑体上,是前国防部长张爱萍的题字: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碑顶是一颗银色的圆球,那是原子弹的模型。碑体下方是第一颗原子弹和第一颗氢弹爆炸的蘑菇云浮雕,那是升起的造型,是漫与天接的姿态。
这里是“18甲区”,过去原子城的指挥中心。有一座很普通的三层楼,叫“将军楼”,昔日中国核武器研究院院长李觉将军和王淦昌、邓稼先、朱光亚、郭永怀、彭桓武、周光召(也许还有陈妤)等一些科学家就居住和工作在这里。
这里是负责火工和组装的二分厂,也叫总装厂。有围墙,墙上有铁丝网,门口有哨亭,围墙四周是瞭望角楼,半掩体的总装车间就像绿浪中露出水面的赭色岛礁,上面有鹰的窝巢。
这里是进行无线电系统控制和铀部件加工的一分厂;这里是负责核物理和放射性化学试验的七分厂;这里是供电、供热、供火的四分厂。这里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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