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第29章


波且扎西说:“那我就等着。”
他就那么老老实实等着,等着被死者的全家狠打一顿,打断他的腿,打折他的腰,或者就像李春发说的那样,用“以命换命”的理由一铁锨拍死他。这一等就把夏天等没了,也把秋天等过去了一大半。落叶松黄了,青杨和新疆杨黄了,满地的草更是一片金黄。油松、云杉、扁柏虽然还绿着,但显然已不是水灵灵的而是枯巴巴的了。波且扎西已经把“以命换命”的事儿抛在了脑后,照例干他想干的,在林子四周栽上蒺藜,防止牛羊马骡进来吃草啃树;又翻新了自己那间已经住了十几年的土坯房的房顶——盖了一层新鲜干爽的茅草,上了一层水浸不透的房泥。他高兴地对李春发说:“明年春天肯定不会漏雨了。”
但是春天没有到来,而且对波且扎西来说,春天永远不会再来了。或者说,对春天来说,波且扎西已经不再是一种存在了,包括他的土坯房,包括他那用生命的全部一树一树培育起来的整个树林子。是火灾,是放火烧林的那种火灾。林场的李春发说,当大火烧起来,当风把火焰从这棵树送到那棵树,当救火已经不可能的时候,波且扎西没有跑,他就像在夏琼寺里念经一样盘腿坐在了土坯房里,任凭火焰烧着了房顶上新鲜干爽的茅草,烧着了他自己——他平静地坐化了。这样的死让人想到涅槃,想到佛在告别人世时所具备的那种超越于生死之上的境界,想到成佛之道对火的钟爱是自蹈也是宿命。然而,毕竟波且扎西是追撵过人,并让那人在惊慌失措中走向了黄泉的,不管他有多么正当的理由,那人的死于非命对他永远都是一个阴影,只要他活着他就得为此忏悔。
死者家人过于激烈的报复肯定是会惊动法律的,一切公正的法律都应该与佛道监察人世的光焰明锐之金刚杵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波且扎西,定论是早已有了的,曾有佛言:“其造化介于黑白二业之间,不可断为善,亦不可断为恶者,若其自觉于世无愧,坦然归寂,亦可往生净土,不受轮回苦。以往一切经均将此漏记,故曰无记涅槃。”
酒高原
从酒高原上常常传来喝死人的噩耗。那些噩耗一再地提醒我们,酒是醉人的无常、醇厚的魔鬼,它让你在情投意合之后悄然死去,无怨无悔。正是这样,对喝死的人来说,酒既是致命的杀手,也是幸福的伴侣。当杀手猝然而止的时候,他们已经千百次地幸福过了。
有个小伙子初一、初二、初三、初四都在马不停蹄地给大家拜年,到了初五,正要陪着新婚妻子回娘家,回拜的人就把他堵在家门口了。他高兴啊,感激啊,动情地说:“我是什么人?不过一个晚辈、一个参加工作才不到两年的小青年,烦劳处长、科长、各位老师都来看我。老婆你走吧,我不去了,我得留下来招待大家。”他拿出家里所有的酒,斟满了六个能盛二两的大酒杯,双手捧着敬献给客人。客人有推辞的,他说:“你们喝不喝随便,我可是先干为敬了。”他一杯一杯往下灌,是没吃早饭没吃午饭空着肚子往下灌,是怀着感恩的真诚带着高原的豪气往下灌。客人络绎不绝地来,他络绎不绝地灌,也不知灌了多少,到了晚上,再也不来人了,他便一头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一睡便从此不醒,等他新婚的妻子从娘家回来时,他已经硬邦邦、凉冰冰的了。妻子哭道:“你就是个实在人哪,你这么实在干什么?你实在得都把命搭上了。”喝死的小伙子我认识。我琢磨,他如果对拜年的客人礼貌性地虚与委蛇他会死吗?他如果把“先干为敬”只当是非说不可的语言而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儿他会死吗?酒是好酒,是六十度的白酒,喝了的人都没事儿,就他一个人喝死了。
他喝死了之后大概有半年,人们常常提起他,说他是个诚实的人,是个乐观的人,是个爱热闹的人。具备了这三点,他当然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爱热闹的人愿意喝酒,乐观的人不怕喝酒,诚实的人必须喝酒。在青藏高原,经常把自己泡在酒场上的人,差不多都具备这三个特点,都是一些幸福生活着的人。这样的人,万一被酒喝死了,似乎也是无愧于一生的。
再说一个被酒喝死的人。他是从内地来高原的,不会喝酒但喜欢热闹,只要是扎堆的、聊天的、说笑的场合他都去。这样的场合怎么可能没酒呢?有酒不喝怎么可能待得长久呢?他慢慢地学着喝起来,喝了三四年,死了。不是酒的问题,是肝脏的问题,遗传的问题。他的消化系统天生不胜酒力,可他偏偏来到了一个不喝不聚、不喝不闹、不喝不聊的地方,你说他怎么办?他要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可能会活得久些,但活着的色彩呢?黯淡兮无光。要么就像他自己选择的,常常往那些挨三顶五、闹酒翻天的地方钻,虽然早早地夭逝了,却是活了一年,乐了三百六十五天。
一般来讲,在青藏高原也就是酒高原的饮酒群落里,没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寂凉——独酌干什么呀?有酒无令不算酒,有醉无朋不算醉。也没有“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的兴趣——两人太少了,两人喝酒能喝多长时间?还“一杯复一杯”呢,那可是用火柴一点就能燃烧的烈烈青稞酒,连喝几杯就醉了,不像古人喝的是水酒,低度的,跟如今米酒、啤酒的度数差不多。也没有“风前酒醒看山笑,湖上诗成共客吟”的雅致——酒场中的人,高官平民、商贾教授、三六九等、芸芸众生,黄的、白的、荤的、素的什么都说,爱情的、放浪的、颓废的、革命的什么都唱,唯独不作诗,一作诗就酸了,连酒、连嘴、连肠子都酸了。更不会有“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文人之狂——酒高原上的作家和诗人反而是不怎么贪杯的,他们对做人的流俗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对文学始终不肯放弃理想主义的追求,自然也就不愿意把许多精力和时间抛掷在一杯酒的争执和一句令的输赢上。
甚至也没有“举杯消愁愁更愁”的事儿,发愁的人、发愁的时候,反而是较少沾酒的。在多数人的观念里,喝酒是为了走出孤独,抛开忧愁;是为了纵酒为乐,物我两忘;是为了亲朋高兴,良友美好。一句话,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愁兮兮苦巴巴不能投身欢乐、制造热闹的人是不配喝酒的,他们只配喝水,喝茶,喝汤,或者什么也不喝,就喝猎猎东南西北风,正所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愁啊,一人凌风,无限凄清,满目荒景,天为谁春?高原人,即使发愁的时候,也有意无意地贴近着自然,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合一在电光朝露、风吹云散里。愁绪在悲风中活跃,酒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酒是欢宴之水、喜闹之物,不想喜闹的人喝酒干什么?
是的,至少在表面上,在酒高原的饮酒群落里,绝少独自扶头话酒愁的人。有的是“团团聚邻曲,斗酒相与斟”的热闹;有的是“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的放达;有的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幻想;有的是“杯盘狼藉人何处,聚散空惊似梦中”的失落。不错,失落了,长棚万里,酒尽人散,把感情寄托在酒场上的人内心没有不空旷的,没有能马上找回自我的,找不回自我就是失落,再坚强的性格也受不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热闹到放达到幻想再到失落,这几乎是所有铺排着人影、食影、酒影的场合所必然经历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孕育了另一个过程,那就是从失落到孤独、到寻找、再到热闹——失落诱发了孤独,为了驱散孤独,便去寻找或者创造热闹,于是新的一轮喝酒又开始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就是酒高原、醉高原、连麻雀都能喝二两的青藏高原。
不止一次地听人说,全世界人均白酒(烈性酒)销售量排名第一的城市是莫斯科,第二便是青海省的西宁市。也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这些人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把那么多时间、那么多金钱花在喝酒上。其实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思考的结果令我自己大吃一惊:要是没有烈酒作为他们生存的伴生物,能活八十的就一定只能活五十或者六十,能盖大楼的就一定只能盖几间平房而且是土坯房,能舍耕为业做教授或者吹拉弹唱做演员的就一定一事无成甚至难以养家糊口,能在高原生活一辈子的就一定只能度过最初的三五年然后不择手段地孤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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