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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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说到的是,西藏的“西部人”虽然对西藏一见钟情,并且会终身相爱,但扎根不走的却很少,毕竟年龄不饶人,毕竟高寒缺氧的气候和他们那内地育成的身体并不是一对铁心牵手、矢志不移的伴侣。更重要的是,虽然他们对自己是一个西藏人深信不疑,虽然他们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在西藏度过,但西藏对他们来说,仍然是一个梦,一个没有做完的梦;仍然是一片永远都无法企及的雪峰极顶的圣殿,一个从来都没有真正触摸过的自然和宗教的理想部洲;仍然是一个传说,一个藏着太阳孕育着无边光明的神性的高地山群。在这一点上,他们和一个一直憧憬着西藏却一次也没去过西藏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说,没有和本土的居民血脉相通的经历,没有几代人和雪域高原耳鬓厮磨、如胶似漆乃至患难与共、生死相托的关系,没有把自己祖辈父辈的身躯交给天葬场的鹫鹰,没有把自己的精神交给山巅上猎猎飘扬的经幡,没有把儿女的生命交给神人神山神畜的信念,任何一个“西部人”,对需要献上灵魂的西藏来说,都只是一个客人。
而同样有大量“西部人”群落的甘肃、宁夏、青海、新疆等地就完全不同了,首先这些省区的“西部人”都有悠久的移民历史,几代、几十代都过去了,“西部人”和土地的融洽早已是天机云锦,妙合自然。最初的移民对环境被动性的适应几百年前就变成了“一方土地养一方人”的良性循环——这样的山水只能出产这样的物,这样的地貌只能育成这样的人。尽管近五十多年中,由于国家多次实行戍边屯田、遣犯垦荒、兴办实业、支援边疆、上山下乡的政策,不断有新移民潮水般涌来,但并没有改变已然形成的移民和环境浑然合一的局面。铁打的营盘一样不动不摇的老“西部人”,以最大的包容性和新移民你七我八地混同起来,让后者迅速完成了人格西部化的过程。正是由于这个过程的完成,才使我们透过各地判然有别的自然水土和人文水土,看到了一个关于“西部人”的虽然残缺但大致还能意会的轮廓,也看到了轮廓之中组成部分的千姿百态和我们暂时还不能抹去的个性色彩。
新疆应该说是“西部人”的天堂。因为它是真正的遐方绝域,要荒凉有荒凉;万里沙漠无垠戈壁,要秀美有秀美;千里草原万倾湖水,要伟岸有伟岸;高山耸峙冰峰林立,要光明有光明——阳光多得根本就装不下,连夜晚都装得满满当当。在这种目成心许的自然里,拍案惊奇的人生时时可见,雄亮悲壮的声音处处可闻。新疆占了中国的六分之一,所以有人说,没到过新疆就不知道中国之大。大是一种培养基,在这种培养基上睡过觉的人,自然是随天地而大气、随视野而浩茫的,不时地会冒出一些唱大风、会天意、知流水、仰高山的角色。这样的角色在新疆本土是一点点稀奇都没有的,一离开新疆就特色鲜明了。另有一点,新疆的“西部人”在如此海海漫漫的大泥土里滚打,少不了要沾染一些土气,但那种土是没有污染的土,是不屑于洋的土,它土得精致,土得干爽,土得不俗。不俗并不等于拒绝世俗,其实他们的世俗情结倒是格外地强烈,世俗的表现也颇为优秀:精明而不老到,成熟而不城府,嫉恶而不如仇,冲动而不极端。方其中而圆其外的人很多,不拘小节而拘大节的人很多,说话直爽但又不暴露自己内心的人很多,有机智和谋略而无霸气和浩气的人很多,动不动就要狡黠起来的人很多——有时候狡黠得有点不像“西部人”,但仔细一看,多少还是有一些可亲可爱的憨厚,尤其是面对世态人情的时候。新疆的世态人情里活跃着许多诙谐和幽默的分子,其中既有本土的居民中那些活着的骑着自行车而不是骑着毛驴的阿凡提,也有从来都是板着面孔说话处心积虑想用语言的探痒器让别人笑破肚皮笑死过去的移民的身影,只可惜他们的幽默没有得到挖掘和鼓励,更没有机会出现在舞台上和书本里,就那么令人遗憾地自生自灭着。值得一提的是,在新疆,庞大的建设兵团和众多包括“盲流”在内的新移民的村庄是“西部人”的两大景观,这样的景观因其自成一体的形式保留了一些内地色彩,但并不浓厚,而且越来越不浓厚,所呈现的人的品貌,仍然以典型的“西部人”的风格为主导,其特点除了以上提到的之外,还应该有感情沉实、内心坚忍、做事执着、处变冷静等等。新疆多才俊,作家和诗人都很出色,只是遥远的口外声音不太容易引起内地读者的共鸣,多数作家诗人的作品只能“花开院内香自闻”。不能畅销地欣赏新疆作家诗人的作品风采,这是中国读者的重大遗憾。
在西北几省中,和新疆的“西部人”最为相似的是宁夏的“西部人”。这大概是因为新疆和宁夏都处在同一纬度中大沙漠的包围之下(新疆有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宁夏有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和乌兰布和沙漠),领有统一的疯狂荒凉着的玄黄背景。玄黄就是天黑地黄,是最原始的宇宙色彩,在这样的色彩、这样的洪荒大幕上,包括人在内的任何一种生命都有可能变成玄黄的一粒而受尽浪淘风簸之苦。同样的纬度、同样的气候、同样的土地、同样的物产,自然会有同样的人生,我把它称做苦地人生。苦地人生的人类学理念应该是:人类在面对相同的属于自然因素的艰苦条件时,往往会表现出相同的思维、相同的语言、相同的应对办法,也就是相同的人文姿态。但我并不是说,宁夏的“西部人”就应该是新疆“西部人”的翻版,不,不应该是,其实也不是。他们只是“最为相似”而绝不是“完全相同”。首先宁夏具有别的西部省区都没有的“一条铁路两个通道”的现象,一个通道是从银川出发,经内蒙古到达北京,俗称北线;另一个通道也是从银川出发经甘肃经陕西到达内地,俗称南线。南北皆通,左右逢源,进出方便,风雨无阻,使宁夏的“西部人”在交通和信息这两大命脉富有活力的跳动中大长了见识,所以看上去他们往往是心里有数的,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打怵,别的地方傻冒的,到了他们这里从来都不傻冒,俨然是司空见惯的。甚至有时候他们还会在见识不赖的基础上有所创造,名闻遐迩,让天下人拿着地图到处找:宁夏在哪里?宁夏的“西部人”沉稳而不浮躁,吃苦而无怨言,正直着却不贸然出头,实在着却不熄灭幻想。如果给他们一方沿海的土地,给他们一些中国特区的政策,再给他们十年的时间,他们一定会比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干得漂亮。然而,毕竟我们面对的是现状,毕竟现状里的他们窝居在内蒙古和甘肃这两大经济不发达的西部省区的积压当中,毕竟现代社会里的现代人不能久处在“天下黄河富宁夏”的封闭田园里自得其乐,毕竟人的素质不能自天而降而只能依靠环境的培养一点点地从心里生长,毕竟他们处在沙漠的包围之中而辛苦建立起来的希望的绿洲又不能以最大的优势走向可持续发展的前沿,所以我们依旧不能为宁夏的“西部人”欢呼雀跃。他们有着一点迫于无奈的保守,有着一点对自己不经意的鄙薄,有着那么一点点看不明白却十分起作用的迷头认影,还有着一点可爱的也是莫名的拘谨和害羞。
宁夏紧挨着甘肃,甘肃和宁夏的区别在于:宁夏是一片稳定而安详的湖,俗套的叫法是塞上明珠;甘肃则是一片挂入天际的长云,在永远不肯定型的运动中时而膨胀壮大,时而收缩变形,时而白亮洒金,时而乌暗铅青。云的意象是我上中学的时候从学校的地球仪上看出来的,后来我知道,更确切的意象应该是走廊——由于沙漠、大山、河流的阻隔,几乎等于半个中国的西部大部分地区就只有甘肃这一条走廊,黄河以西是通往宁夏新疆的走廊;黄河以东是通往青海西藏的走廊。走廊是有门户的,虽然由于陕西的存在,我们不能说甘肃是西部的第一门户,但却可以说是最重要的门户。这不仅是因为它作为西部最重要的交通枢纽,是来往西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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