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第60章


虔诚就是精神,热恋也是精神,信仰更是精神。
北风呼啸而来,下雪了,俄博草原上的小伙子索朗在雪地上跳起了锅庄(一种藏族民间舞蹈),他说他的邻居姑娘就要回来了。这里是冬窝子,好几个月都待在山上夏窝子的邻居姑娘就要回来了,寒冷的冬天在小伙子的心里顿时就变得温暖如春。我问他:“你的邻居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说:“她阿爸叫她米玛,我叫她卓玛。”我又问:“你为什么要给她改名字?”小伙子笑而不答。后来我知道,米玛是星期二的意思,他不喜欢这个没有太多含义的名字,而卓玛是救渡母,救渡母是藏传佛教里的女神,他刻意把邻居姑娘和女神合二为一,就是希望姑娘和女神一样给他带来温暖和幸福。小伙子索朗一直在寒风中跳舞,没有音乐,他的歌声就是音乐。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能感觉到他其乐也融融的内心世界正是“春风自在扬花”的时节,跳舞的哪里是他的脚,唱歌的哪里是他的嘴,是心,是情,是灵魂的歌舞。这样的日子里,高海拔也好,寒冷的冬天也罢,统统都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爱情,是信仰;有了爱情和信仰,就有了内心的欢喜,就可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就可以万难不计,笑对一切了。
千里万里地朝拜,磕着等身长头一年两年地向拉萨朝拜,生活的最高目的就是朝拜。朝拜的路上,老人死了,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老人的尸首,又继续三步一磕头地前进了,就像歌儿里唱的:“没有感伤,没有诅咒,也没有眷恋。”因为他们坚信是佛把老人的灵魂收到天上去了;或者说,在佛的关照下,老人的本次轮回终于结束了,下次轮回很快就要开始了。这样一次次地轮回,积攒到一定程度,灵魂就可以升入天堂了。这是信仰的力量,是生命达到一定层次之后对生与死的超越,是对视死如归这样一种义士品格、高人境界的最平凡的演示,而在人的一生里,在物质世界、亲情世界、享乐世界的无穷魅惑中,有什么比视死如归更能成为我们因为缺少而又亟待拥有的龙马精神呢?什么叫“涅槃常乐条条都是庄严路,生死轮回处处总成解脱场”?这就是。
现在他要出发,出发去干什么?去公路边看汽车。他骑在马上,整整一天都在走。终于看到公路了,他从马上下来,脱下礼帽,向路过的汽车致敬,然后坐下来,吃着干肉,或者奶皮,眼光不时地扫向路面。汽车又来了,他忙不迭地脱下礼帽,再一次向汽车致敬。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他站起来,骑在了马上,朝着他今天看到的最后一辆汽车摇晃着礼帽,走了,越来越远了。他是杂多草原的牧人,他一整天的行走当然不是为了见识见识汽车,汽车他早已见识过了,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空落落的心平静下来,照我们的语言就是驱散寂寞。我曾经多次见过这样的牧人,他们太寂寞了,好几个月都待在一片只有自己一家人的草场放牧牛羊,他们驱散寂寞的办法就是上公路看汽车,或者满草原乱走,走一两天的路程找到一户和自己同样寂寞的人家,走进去说说话,喝喝茶,吃吃糌粑吃吃肉,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去,把自己的见闻绘声绘色地讲给家里人。能耐得住这样的寂寞,能用最简单的办法驱散这样的寂寞,然后心情舒畅地活着,该干什么干什么,这自然也是精神的一种。内地人很难理解这种无所事事的晃悠居然也和所谓的精神沾边,而我想说的是,战胜寂寞往往比战胜任何灾难更需要顽强的意志和坚忍的精神,因为灾难是暂时的,寂寞是长久的;灾难有形有色且会得到别人的帮助,寂寞没有形迹却强大无比,且不会有人帮助你解决,要想打败它只能靠自己。一个人的精神强大到了能够战胜任何孤独、任何寂寞的程度,那才是真正的强大。
总而言之,有历史的西部精神,有现代的西部精神,有外来拓荒者的西部精神,有本土居民的西部精神。西部精神不是一种固有的不变的精神形态,它是一个发展中的概念流。好比我们经常提到的雷锋精神,雷锋精神的存在具备三个条件:曾经有过,现在还有,必须要有。也就是说它曾经在雷锋这个人身上发生过;直到现在它还在许多人身上发生着;作为一个社会,不管它具有什么样的政治秩序和经济体制,都必须要有一个健康优良的道德标准来规范人们的日常行为。西部精神也是这样,它曾经在许多个人和集体中发生过;它现在还在流传,而且子子孙孙都将流传下去;在全球都在提高生存质量、注重可持续发展的大背景下,在相对落后的西部极力寻求现代文明捷径、寻求困境出路的时代里,我们必须要有一种精神。可以这样说:雷锋精神是一种关于社会伦理和道德水准的精神,西部精神是一种关于人类和自然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精神。它是一条川流不息的精神长河,来自有知走向未知,来自行动走向愿望,来自午夜走向黎明,来自历史深处走向未来世界。在这样的长河里,如同每一朵浪花都可以认为自己是水一样,每一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就是西部精神的体现者。
如果本土的居民认为,他们那种见怪不怪,见奇不奇,吃苦而不觉苦,遇险而不觉险的乐观向上的生存态度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修铁路的技术员认为,自己活着,干着,哭着,笑着,寂寞着,牢骚着,但有时候也会请长缨,酬壮志,想让铁路雄飞而起,想让自己留住身价,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群地道的高原人认为,他们那种在零下四十度的寒冷或零上四十度的高温中,照样吃喝拉撒睡的韧性的生存意志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外来的拓荒者认为,自己在这里开了地种了田,办了企业挣了钱,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大坂养路段的养路工认为,自己常年坚守在这里,遭遇了三十五岁就脱尽头发的孤独,忍受着四十岁就失去性能力的缺氧,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科学家认为,他终于走进了格拉丹冬冰川,发现了冰川迅速后退的痕迹,悲哀地大喊了几声,震得四周冰崖上的积雪纷纷崩溃,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水文站的测量员认为,他每天都站在雅鲁藏布江的源头,站在盘亘不绝的冈底斯山脚下,沉默,发呆,瞩望,用生命感受着山的伟大和水的久远,这就是西部精神,有何不可?如果一个人,就像他亲口告诉我的那样:“在西部一辈子,好像什么也没干,就写了几首歪诗。”我要对他说的是,这也是西部精神。在西部,尤其是在青藏高原,人活着就是诗,要是再干点什么,那就是好诗。总之,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体验和经历给西部精神增添特色壮大内容,因为作为一种大地域中长时间里形成的精神现象,它必定是开放的、包容的、丰富的、七彩斑斓的,它代表了形形色色的人群,也代表了洋洋众多的自然背景。人类精神的本质部分就是自然,就是那些苍茫而永恒的天、山、水、原。也就是说,西部精神既是人的精神,也是自然的精神。
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在空气最少的地方,在阳光最多的地方,在河流最密的地方,在地域最广的地方,在寂寞最盛的地方,在生活最难的地方,在死亡最易的地方,一种精神正在生长,一种不屈服于苦难和落后的人格精神正在诗意地生长,一种源于爱情、源于自然、源于信仰、源于崇高的悲剧精神正在艰难地生长。
西部地平线
我曾经痴迷于地平线的梦妙,以为那是未知与有知的分界,是未来与今天的轴线,所以我注定要为梦妙的召唤而命悬一线。这是怎样的一线啊,是永远颤动的地平线,是一个人毕生都要去接近而又无法接近的地平线,是在别人眼里你出生于斯而又活跃于斯的地平线。
我们驱车在公路上行驶,猛然发现黑色的路面已经不知不觉变成搭在地平轴线上的一条传送带了。和工业传送带不同的是,我们永远不可能从这边被传送到那边,尽管我们时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从轴线上翻过去了。一个梦,一个真实存在着却无法接近的梦。人怎么可以没有梦呢?人怎么可以离开梦呢?地平线之于人就是如此地重要。
最重要的恰恰又是最平淡的。西部地平线的平淡就在于它随时都会出现在你的眼前,不像在别处,经常是你根本就找不到地平线——城市的地平线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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