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如水》第52章


堆。我以我的敏锐洞察了这一点。我们以我们的直觉洞悉了这一切。我们百分之百地预见到了他们的用心和目的。脚下的毛主席像一尘不染,只要我们下了凳子踩上去,毛主席像上就必须留下脚印儿,就是把鞋脱掉踩上去,你的脚趾印也要留上去。还有那通往门口去摆成四行水波纹的毛主席的石膏像,灯一亮,我就看见有几座像边上都露出一个笔画简单的汉字儿,有的是“ 工”字,有的是“十” 字,有的是“五”,有的是“三”,还有的是“:”或“、”,不消说,那些大小、塑形不一的每一座毛主席的像,放在哪儿都是有它的秘记的。更为险恶的,是那些毛主席像的脸是朝着哪个方向扭,那些标记不仅记住了每个像的坐标和方位,还暗记了那些像的坐向和朝向。我和红梅认真观察了,不从那儿拿起二至三个毛主席像,你就无法落下一只脚,要从那木凳上走下来,你必须一连拿起五到六个毛主席像,才能把双脚落下来,而你往前每挪一步,又必须把身后的毛主席像放回到原处儿。而这当儿麻烦就来了,你记住三个、四个甚至五个、六个毛主席像的位置在哪儿,你却无法记住这些毛主席像的方向朝哪儿。它们几乎没有两个相邻的方向是相互一致的,且每个和每个的方向差别不是正东或正西,正南或正北,而是正东或东北一点儿,西南和东南一点儿,再或东南和西南偏北一点儿。那紧挨紧立成四道水波纹的主席像,仿佛是一片革命的八卦阵,走进去你若不知道那道秘诀你就决然出不来。我和红梅彼此相望着,谁都没说话。好在那个季节还不到盛夏里,闷热还没有如蒸笼样把我们笼罩着。在黄昏后( 也许是黄昏后)的静寂中,我们没有听到城里工厂的隆隆声,也没有听到城郊铁路上每天夜里通行的运煤的火车汽笛声( 难忘的城郊铁路啊!)我们隐隐嗅到了田野的腥味,像丝绒样从门缝、窗缝挤进来,嗅到了似乎有烧砖瓦的窑味夹在那田野的气息中(或许是田野的气息夹在砖窟的硫磺气味中)。我看不见我的脸是啥儿色,可我看见我的心又灰又冷,如水湿的蓝布或灰布,看见红梅的脸不知从啥儿时候显得又有些苍白了,好像又有些心慌意乱了。时间如流不过去的黄泥水,又粘又稠,迟迟缓缓,漫溢在这又空又大,把革命的景况堆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里。我们就那样蹲在一米高,正好能放两只脚的柳木凳子上,一会看看脚,一会看看脚下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是那么慈祥地微笑着),一会又彼此抬头看一眼。很想找一句能彼此鼓舞精神的话儿说一说(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但在一定时候,在特殊条件下,物质要让位于精神,精神要取代物质成为第一性,成为主导和统帅———这是唯物主义辩证法,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宇宙观)我们真的很想找到一句能够鼓舞我们斗志的话题说一说。我想了半天就终于想起了一句话。我说:“红梅,你饥吗?”她朝我摇摇头。我说:“早知这样,中午那么好的饭,我俩该多吃一些儿。”她笑笑,没有声音。我说:“你说关书记是咋样知道你我的事儿哩?”她瞪起了眼,想一会轻声细语问:“是不是我们在你房里时有人……?”我斩钉又截铁:“不可能。窗帘拉得连个缝儿都没有。”她说:“那是……有人告?”我说:“肯定。”她说:“会是谁?天不知、地不知……”我说:“只有你公公,只有程天民。王振海被抓起来他就预感到你我革命成功了,要飞黄腾达了。你说他会甘心我们比翼双飞、飞黄腾达吗?他会不对他孩娃的死存有戒心吗?他会不私下留心观察你我的行动吗?” 我又往门窗瞄一眼,听见外边的寂静像一阵风样刮到了耳朵里。“我们今儿前晌离开镇子时他是看见了。”我说,“也许,他见你我走了他就回了家。回了家他就走进了你的屋里。进了屋里他就发现了你立柜下的洞口了。发现洞口他就可以发现一切,随后紧跟到城里来,正好在关书记和我们谈话不久把我们告了呢。”红梅将信将疑地望着我。她在那儿蹲得双腿麻木了,小心地站起来,慢慢伸伸腰,凳子晃一下,她又慌不迭儿蹲下来,双手抓住凳沿儿。这一吓她脸上出汗了,脸色更加惨白了,宛若一张纸(还能写最新最美的图画吗?)我说:“千万小心点。” 她稳住神儿说:“你的腿不麻?” 我说:“麻。” 她说:“我厦房锁了哩,他咋能进去呢?”我说:“ 程天民是一个老狐狸,他也许早就配了你屋里的钥匙了。”她怔怔地盯着我:“他配了屋门钥匙,他没法配那立柜钥匙哩。立柜门的钥匙除了我谁都没有呀。”我问:“你这次出来立柜锁了吗?”她说:“锁了。” 可她想了想,看看自己穿的浅红短袖翻领衫,又有些拿不准自己锁没锁,像自言自语说:“我出门时开柜换这件布衫儿,立柜到底锁没有?”我说:“你好好想一想。”她说:“也许没有锁。”我说:“肯定没有锁。我几次见过你没锁。”她不再说啥了。她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没有锁那立柜门,脸上留下的懊悔呈出土黄色,仿佛那张清秀的脸上堆满了田野的黄土和熟庄稼的风尘粉末儿。她那样沉沉静静看我一阵子,把头深深地勾下了。我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又把头抬将起来了。抬起头时她泪流满面,看出来她对自己的深悔和惭愧,恨不得一头撞在地上死去以表白自己的内疚和悔悟。灯光炽白明亮,她的脸雪青深蓝,滴在粉红布衫上的泪滴好像黑墨水。“ 真是我忘锁了你会恨我吗?” 她这样问我时,脸上乞求谅解的目光白白亮亮,如一根根剥了皮的麦秸秆儿横在我们的脸中间,问话的声音颤颤抖抖,有两滴泪落在脚下凳边上,弹起一层尘灰,碎成几个微粒的小泪珠,落在毛主席像上,如几颗细沙落在纸张上。我说:“红梅,你千万不能哭,千万别让泪落到毛主席像上去。”她不管那么多,依然让泪落在凳上,溅到地面的毛主席像上去,依然固固执执地那样问:“你说,真是那样,是我葬送了你的政治生命,你会恨我吗?”我也开始相信是她没有锁那柜门导致了今天的大悲剧,可我想恨她却无论如何恨将不起来。她是我的灵魂我的肉,我革命的伴侣和革命热情的伟大发动机。我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对她说:“红梅,我一点不恨你,一点不后悔,只恨我,只后悔没抓紧时间名正言顺娶了你。”她抬起泪眼望着我,似乎想弄清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和几分假。我又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要名正言顺娶过了你,把你我枪毙了村人也得把你我埋在一个墓坑里。”她眼上那两滴泪突然变得比两粒大豆大许多,晶晶莹莹,悬在下眼皮上似乎要滚落,她却含着没让它滚下来。我嗅到了她眼泪中浓浓烈烈的咸味儿。她完全被我的表白感动了。我完全被那两滴眼泪征服了,被她望我时哀伤的目光征服了,被她脸上惨白寡淡的颜色征服了。我真的从内心深处认定,如果果真是她忘记锁了柜门才把我们送进了这特殊监狱的特殊拘留室,那么我不仅将以政治家和革命家的大度原谅她,宽容她,而且还要更加地热爱她、珍惜她。热爱我们的革命情,珍惜我们的同志爱。我要让我们的革命爱情成为后人的榜样和荣誉,成为后人永远称颂的杰作和绝唱。我很想再说一句几句能够表达我的忠贞情谊的豪言和壮语,可我心里有浓烈的伤感升上来,使我说不出一句话,使我只能咬紧我的下唇儿,目不转睛望着她因为苍白却更加清秀的脸,因为泪水却更加动人的那双眼。我们就那么月深年久地相望着,就那么深深刻刻沉默着。我们看见了彼此的目光湿润又凝重,看见了彼此的内心纯洁又高尚,听见了被灯光照亮的时间从我们眼前嘀嘀嗒嗒走过去,听见了各自的心跳如嘀嘀嗒嗒、清清明明像草尖、树叶上的夜露不停地落在草地或者枯叶上。我们闻到从门缝和房顶的那儿涌来的砖窑的黄色硫磺味,潮湿得浸润人的鼻子和嗓子,亲切得想张开大嘴把那味儿吞进肚里去。我们就那么相望着,就那么沉默着,等沉默的相望有些累人了,她突然抬手把眼上的两滴泪珠擦下来,低头粲然一笑说:“爱军,你知道我眼下最想干啥儿?”我朝她摇了一下头。她收起笑容板板正正说:“我最想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把衣裳脱下来,一针一线都不挂,疯疯狂狂,像那次在那墓里一样跳一场,然后舒舒展展躺在你面前,你让我咋样我就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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