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如水》第65章


点是我们程岗十三里河上游二里处的河滩上,那里河滩开阔,流水响亮,到处都是红红白白的鹅卵石。到处都写着“打倒四人帮,人民得解放”和“狠批高爱军、夏红梅的反革命通奸杀人罪,再在他们遗臭万年的死尸上踏上一只脚!”的标语和谩骂(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大堤上,柳树上,石头上,还有搭起的审判台的立柱上,那些兴奋至极的标语如秋日飘叶,那些谩骂的墨汁如夏日落雨。审判台有五尺多高,借着河堤搭在河岸上,台子下从四面八方来的社员群众人山人海,人头像满山遍野的荒草地上撒满的羊群的粪蛋儿,各条道上,正朝这儿涌着的人们像散圈儿的牛儿马儿和猪儿。台上肃穆庄严,台下嘈杂一片,不知程岗镇十几个大队的数万社员群众是从东西南北赶来参加公审会,还是从八面四方涌到程岗的河滩赶庙会。当公审人员借着高音喇叭的威风下令把我从一辆帐篷卡车上押到公审的台上时( 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 我看见台下人头攒动,翻江倒海,口号声此起彼伏,唤叫声唾液飞溅,半空中口号撞着口号,潮起潮落,脚地上说话声挤着说话声,语青音白。呼口号的举着胳膊,一片胳膊一片林;看热闹的叽叽喳喳,叽喳声洪水猛兽一片暴雨淋。前边的人拉长脖子朝着台上看,后边的踮着脚跟骂着前边的人;你踩了他的脚他像青蛙叫,他撞了你的头他像野狼吼。我怀着苍白激动的心情极想瞟一眼台下我娘和娃儿红生、闺女红花在哪儿,还有红梅的女儿桃儿来没有,可是在那一片黑亮的人头中我连程岗大队的一个熟人都没见。日光灿烂,他们像小草一样隐在草丛中。天苍苍,地茫茫 /风吹草动见牛羊 /地茫茫,天苍苍,亲人呀你们今儿在何方 /盼星星,盼月亮 /只盼着深山出太阳 /只盼着能在台下见亲娘 /只盼着红生个儿长高身强壮 /只盼着红花如红梅一样寒冬的日子能开放 /只盼着革命事业后继有人长江后浪推前浪 /只盼着他们接过革命枪 /红旗肩上扛 /跟党走风里雨里不回头 /雨里浪里志不丢 /做事要做这样的事 /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儿女呀!你们年龄不大也不小 /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心 /好比说:爹爹挑担有千斤重 /你们挑担就应该有八百斤 /台上肃穆庄严天苍苍 /台下人头攒动地茫茫 /口号声此起彼伏如雷鸣 /说话声翻江倒海乌云涌 /人撞着人血光一片军情急/拳碰着拳杀声振天形势紧 /看天下四海翻腾云水怒 /望环球五洲震荡风雷激 /忽然间风息浪止一片寂 /言语不多声音息……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我一片浆糊的脑海中划过一道高音喇叭的刺白唤叫,台下就冷不丁儿安静了,红梅就在高音喇叭的唤声中和我一样被捆着从哪儿———哪个车上扶着押着跪到了台子上。这是炸完程寺后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夏红梅,(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骨髓!) 她还是穿着那件粉红的小翻领儿涤良衫,还是穿着半高跟的平绒方口鞋。下跪那一刻,我们目光呯的一声相遇了,我一下看见她哗哗啦啦瘦许多,然脸却比以前更加清秀和漂亮。看见我,她脸上半白半黄、半僵半木的表情微微翻起了一点红。这当儿,我极想问她这大半年,再或是一年几个月,你被他们关在哪?在监狱里他们每天都让你干些啥?可我们的目光刚刚相遇,她的泪流出来还不及落下去,就有两个持枪的武警士兵立在了她和我中间,城墙一样把我们的目光隔断了,把我的思路隔断了。原以为,公审大会会让我们跪在一起像革命中的批斗大会开上大半天,没料到那所谓的公审大会前后没有用半个小时,只让我们跪在那儿,由县法院的一个法官主持会议,说了声现在“公审大会开始”!就有另一个法官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和我俩的判决书,那公审大会就劈劈啪啪解散了。他宣判我们是反革命通奸杀人犯,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那宣判我们死刑的法官的嗓音又粗又 重,威 风 凛 凛,把“立即执行”四个字念得有顿有挫,仿佛要把那四个字当成炮弹射到我和红梅的身子上。我原以为我会在他念出那四个字时瘫在台子上,可我自己都没有料到他那四个字从喇叭里爆出来后,我哆嗦一下,心里猛地一个急颤,便立马平静了,英雄过了河样不消风浪了。我想起了李玉和被枪决时气宇轩昂的模样儿。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上场,“亮相”)出监。(二日寇宪兵上前推搡,李玉和大义凛然,坚韧不拔。“双腿横蹉步”,变“ 单腿后蹉”,停住;“ 单腿转身”,“ 偏腿亮相”。无畏向前,逼退二日寇宪兵。)(李玉和抚摸胸伤,蹬后揉膝;藐视铁链,浩气凌云。)「回龙」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 /锁住我双脚和双手 /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 /「 原板」 贼鸠山要密件毒刑用遍 /筋骨断体肤裂心如铁坚 /赴刑场气昂昂抬头远看我看到革命的红旗高举起 /抗日的烽火已燎原 /但等那风雨过,「慢三眼」 百花吐艳/新中国如朝光照人间 /那时候全中国红旗插遍 /想到此信心增斗志更坚 /「原板」我为党做工作很少贡献 /革命者顶天立地勇往直前……可是,红梅被“ 立即执行” 的炮弹击中了。她原还端端地跪在那个武警士兵的腿下边,当“ 立即执行” 宣判完了后,我看见她像一棵大树倒了样,像一座高山垮了样,就瘫坐在了台子上,像直到这时她才突然知道自己要被枪毙样。我隔着那两个武警士兵唤:“红梅,横竖都是一死,活着我们活出了人样儿,死了也要死出一个人样儿。”在一片杂乱中,红梅听到我的唤后,她抬头朝我看一眼,见我立在台前,挺着胸,梗着脖,雄赳赳,气昂昂,如同受到了鼓舞,她试着把瘫了的身子也挺将起来了。这当儿,高音喇叭又开始如往日散会那样播放音乐了,播放革命歌曲了( 就如那下了一场及时雨哟)。除了公审台的四角高音喇叭播放外,紧跟着押送我们的汽车上的宣传喇叭也开始播放了,村里和镇上的喇叭也开始播放了。转眼之间,流行病样,四面八方,村村镇镇的喇叭都在宣判之后开始播放了。审判台上的喇叭播的是《 胜利全靠党指引》,押送车上播的是《 高举无产阶级专政的旗帜前进》,程岗镇播的是《歌唱民族大团结》,镇南哪儿播的是京剧《红色娘子军》中的“崭新日月照河山”,十三里河河东播的是《龙江颂》中的“为人类求解放奋斗终身”,还有从天而降的《飞兵奇袭沙家浜》,从西突来的《 让革命红旗插遍四方》,从北杀来的英雄赵勇刚吼唤的《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音乐声如风如雨雪花飘飘,歌词儿似绳似索冷水潺潺,唱段儿惊涛骇浪洪水涛涛。审判台被音乐声淋得浑身是水,台下的社员群众被歌声弄得满头飞雪,十三里河被唱段儿堵得水积水海,程岗镇被淹得奄奄一息,死去活来。人们在音乐声中不知为啥儿狂唤乱叫,不知是在庆贺高呼,还是谩骂会议太短,不值得让他们跑这十里二十里,甚或几十里。我和红梅被四面八方、天上地下的歌声和音乐包围着,击打着。我看见有人把原来坐在屁股下的鞋子扔在了半空里。看见有大股的人朝着河的对岸涌动着( 那儿是准备枪决我们的刑场),有一个像是程天青的男人在人流中似乎被踩了脚,他便突然举手要打人。这一刻,红梅在那如春风化雨的音乐歌曲中,忽然不用人搀她就站将起来了,脸上刚才宣判前的苍白蜡黄慢慢冰消雪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不薄不厚红润和兴奋。随着那音乐的增多,歌曲词儿熟果子样往她面前跌落,她脸上的兴奋最终成了按捺不住的激动和紫艳。她把脸朝我扭过来,从那个士兵的肩缝望着我,目光明亮如炬、火热滚动。我知道她的血液开始在她浑身和我一样狂奔不止了,躁动和烦乱使她的额门上发光发热了。我朝她挪了一下脚。她也朝我挪了一下脚。我们突然越过各自面前的士兵,冲到一块,身子贴着身子疯狂地吻起来,疯狂地亲起来。因为都被反捆着,我们不能拥抱,不能抚摸,她就把她的胸脯贴在我的胸脯上,我就把我的肩膀压在她的肩膀上。因为贴压,我们就把头昂在审判台的半空里,她的嘴唇挤着我的嘴唇冰凉如火,我的舌尖勾着她的舌尖似火如冰。革命情烧尽千层雪,战友爱融化万丈冰。日出东方照四海,朵朵葵花向阳开;春风雨露苗儿壮,海枯石烂不变色。我的心哟我的肉,我的灵魂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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