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11章


。”
“赵老伯,你只管讲。”
“这办法只有两个字:恶治。”
“啷个恶治法?”
“早些年人人等着通海井分红,这些年人人闹着从通海井退股,如今锉成见功,肯定人人又都急着问分红的事情。你现在召集族亲议事,只谈退股,不谈分红,那些叫退股最凶的人自然心亏,自然要赔不是。你莫手软,你硬逼他退几股,割了肉的人自然要痛,自然要怕,你抓住带头闹退股的人一丝莫放。二公家里的乃仁当年因为没有做成九思堂总办,一直对你耿耿于怀,这一次他又闹得最凶,前一个月把自己的股契硬甩到总柜上.说是等银子过年,先支走了一半银子……”
说到这,赵朴庵猛然顿住口看着李乃敬:
“梦麟,你不怕我离间你们族亲手足么?”
“哪里话,快讲!”
“乃仁的那张股契,我从总柜上顶着你的名字替你拿来了。”说着赵朴庵从袖筒里取出那张至关重要的纸条来:“有这张支过银子的股契,你要他退股,他自己覆水难收自然无话可说。等他退了股,你再照半数送还他几股,仁至义尽,乃仁能不心服口服么?退了乃仁的股,还怕九思堂人心不齐么?可这清官难断家务案,你看这件事情做得做不得?”
李乃敬不由得开怀大笑:“赵老伯宝刀不老啊!”接着又邀请道:“今天莫走,我们一起喝几杯,这些年来难得这样开心!”
一九二八年旧历二月初五,九思堂各门族亲接到族长李乃敬的口信:明日总柜账房议事。第二天早饭过后,人们争先而至,总柜账房的客厅里一时间烟雾腾腾笑语喧哗。大家久谈不衰的还是通海井的绝处逢生,还是李乃敬的德义为先,可每个人的笑脸背后都藏了几分心虚。李乃敬故意把族亲们都晾在账房客厅里,迟迟不露面。等得越久,人们也就越心虚,不知道今天的事到底怎样的议法。一直等到半午时分,李乃敬才在师爷和管账的陪同下冷着脸面跨进客厅。见到九思堂的救星来了,众人纷纷起身,客厅里一片问好请安之声;接着,又是一片说了许多遍的夸赞恭维的话。李乃敬依旧是冷着脸冷冷的对应着,而后在正位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宣布:
“各位族亲,通海井开锉以来凡十二载,近几年来大家都在嚷退股的事,为这事有人还骂到总柜账房上来。今天我请大家来就是想问一问,通海井的股份怎样退法,何时退股?”
族亲们先是一阵静场,接着皮笑肉不笑地哈哈起来。哈哈过了,开始道歉,说些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话。其中两位辈分高的还站起来给李乃敬拱手作揖,说是代大家给梦麟贤侄赔罪了。李乃敬冷冷一笑,拿出那张王牌来:
“也罢,大家都说不提退股就不提。可是乃仁这张支过一半银款的股契总不能再收回去!”
夹在人缝里的李乃仁涨紫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李乃敬不容置疑地对管账吩咐道:“二老爷是不是支过一半银款了。”
“是。”
“二老爷支银款的时候,是不是说这张股契留着给我揩屁股用?”
“……是。”
“剩下那一半的钱带来没有?”
“带来了。”
“结账。”
李乃仁的鼻尖上憋出一层汗珠来,客厅里一片鸦雀无声。鸦雀无声之中又响起李乃敬冷冷的声音:
“乃仁。你嫌这银子烫手?”
众目睽睽之下,李乃仁只好走到管账先生面前,捧起早就包裹好的重重的一包银元。李乃敬依旧是冷冷的口气:
“乃仁,按通海井现今的产量算下来,你这张股契一年要有三千银洋的红利,现在虽说剩下一半,也还有一千五百块,拿它揩屁股我嫌太贵。你若是后悔了我就还你这一半股份。”
李乃仁得救了似的放下那包银洋:“大哥海量,当初是我做事不当……”
客厅里终于松下气来,大家又都说些乃仁不对,乃敬长兄如父办事厚道的话。李乃敬还是不笑,又说道:
“为锉通海井我们九思堂负债累累,今天还要向各位通融一件事情:通海井第一年赚下的银款不在分红之列。先拿出来置备新的井灶器具,修整输卤枧管,还奉燃眉之债,一年之后再按股分红。现在还不是我们九思堂透气的时候,还要大家齐心协力过了这道难关,九思堂才算是真正能站稳脚跟。”
族亲们哪里还有人敢说不字,客厅里又是一片附和之声。李乃敬这才终于放出笑脸来:“乃仁退回的股份我出本金买给三公名下。现在九弟、八妹都在省里读书,花费太大,靠紫痕一个弱女子供给不起。”
大家自然又是一片附和,又是称赞乃敬秉公无私体恤孤寡,是德义之举。稳操胜券的李乃敬和赵朴庵相视一笑。随后邀请道:
“今天大家都莫走,通海井锉通成功我们九思堂早该置酒庆喜,今天我来做东,在峥泓馆午宴。”
话音一落,族亲们又都笑起来。李乃敬的家宴精美无比,堪称银城一绝,只要听一听也会引出口水来。
在依山面水的九思堂园林府邸中,峥泓馆最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去处:一通五间的敞厅用竹纱窗分为内外两厅,一排十二扇轩窗面临映柳湖,湖上荷叶满塘;抱秋半岛垂柳依依,环湖的游廊掩映在万竿修竹之中;远处的银溪在丛山中曲折蜿蜒,背后的玉泉山青松覆盖,阵
阵松涛与一股引入映柳湖中的淙淙泉水,终日混声如歌。峥泓馆敞厅的门柱上是一幅怡然明净的对联:
四序和神清洁
一堂水色山光
一九二八年旧历二月初六,九思堂各门族亲济济一堂,在峥泓馆内趁着满目怡然的早春景色,举杯邀饮,与天地同乐。刚刚经历过的那场险风恶浪就如一阵袭来的疾雨,雨过天晴山光水色竟是分外的喜人。李乃敬喜滋滋地举起杯来:
“今天赵老伯酒兴极佳,愿为大家吟诗助兴!”
赵朴庵满面红光的站起身口中连说“献丑献丑”,而后略略沉思,便以箸击掌抑扬顿挫的吟唱起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阳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曲《定风波》博得满堂彩声。抑扬顿挫之中,李乃敬觉得今天这场酒让人一吐胸中块垒,多少年来的晦气竟是一扫而光。

原以为不知要多么艰难多么麻烦才能做到的事,做起来的时候竟是那么意想不到的简单。
听见敲门声,白瑞德把手中的雪茄烟放进烟缸,随手整了一下暗红色的丝绒睡衣朝卧室的门走过去。打开屋门时他看见手捧托盘的柳琼琚,看见托盘上香喷喷的咖啡和那杯琥珀色的白兰地,也分明看见了柳琼琚眼睛里的羞涩和惊慌。柳琼琚掩饰地皱起眉毛来:
“好难闻!临睡觉了你还这样熏!”
白瑞德朝床对面的一张桌子指了指:“放在那里。”
柳琼琚擦身而过的时候,白瑞德闻到一股香甜的女人的气息。柳琼琚穿一件深紫色的紧身旗袍,肩上披了一条米色的披肩,当她弯腰放下托盘的时候。那件紧绷绷的旗袍把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分明而又简练的勾画了出来:像提琴一般柔和委婉的腰身,像尖桃挂枝一样悬垂的乳峰。白瑞德就想:“这里面会生出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来么?”接着,他走上去把那杯白兰地递到柳琼琚的嘴边上:
“今晚这第一杯酒算是我的酬谢。”
柳琼琚略一迟疑,可还是爽快地喝了下去,光洁如玉的脸上即刻升起些浅浅的桃红来。就在柳琼琚放下酒杯转身要走的那一刻,白瑞德把她搂在了自己的怀里……那一刻,柳琼琚掉进一片滚烫昏乱的空白之中。她没想到自己和所有的言情小说都不一样,她只记得一股浓烈的雪茄烟的味道,只顾得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恐惧:“表姐回来我怎么办……”柳琼琚不知道她只不过是落进了一个别人的圈套。
一九二八年二月末尾早春暖人的十个晚上,柳琼琚把一切抛在脑后,忘情地沉浸在一个别人的圈套里夜夜狂欢,忘情地沉浸在原来的姐夫现在的情人的怀抱里荡魄销魂。越是想到表姐回来后的恐惧,越是想到那充满了谴责意味的“偷情”两个字,她就越是想把每一个夜晚都无边无限的延长下去。她几乎是在战战兢兢的等着汽车的响声,她料想那辆福特牌轿车开进院子的一刻。也许就是自己永远离开白园的日子。
一九二八年二月,经历了十个销魂之夜的白瑞德,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女人,第一次懂得了一个男人原来竟可以有如此刻骨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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