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18章


“你冬哥好一个痴情儿郎,思红颜不由得泪满衣裳……’’
冬哥慌张的满脸乱抹着说谎:“师爷,我是叫风吹眼睛……”
经历了这件事情以后,冬哥的话更少了,整日像个木头人一般的挑着一副吱吱作响的水担,在九思堂走来走去。十一妹死了,那五亩水田一处房子冬哥说什么也不肯要,只求老爷留他在九思堂做水夫。李乃敬感叹于冬哥的忠心和厚道,吩咐柜房以后冬哥拿了竹签来取钱要加倍支付;并且告诉冬哥以后什么时间有了合适的人想成家,只管说话,九思堂替他出钱娶亲。可是每天闷头担水的冬哥似乎忘了女人这回事,倒是怀里的那只锡酒壶常常装得很满,常常会很香甜地啃那种三兴和的酱猪蹄。
有一天的中午,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小少爷双喜又趁机溜出来,在九思堂的大院子里四处乱跑,不知怎的竟又跑到院子后面,忽然听见洪源井旁的皂角树下边有人在唱,双喜有些奇怪的发现,那人竟是平日连话也不肯说的冬哥,双喜听见冬哥唱得很悠长,很缓慢: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双喜猛然冲上去大叫一声“呔”,冬哥吓得浑身一惊挺起身来:
“啊呀,小祖宗,你啷个还敢到这里来?”
双喜抓住冬哥的胳膊: “告诉我你在这里唱些啥子?”
冬哥吓红了脸:“少爷,我唱的都是些混话粗话.你千万莫学,学了老爷要打板子的。”
树上的蝉儿猛然爆响起来,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对话。
这一年的夏天,冬哥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那两株皂角树下纳凉。
冬哥觉得这一年的夏天特别长。

一九三五年的夏天,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久病不起,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按银城名医林金墨的方子吃下百十副药竟不见半点起色。李王氏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反倒没了烦恼。常常很平静地靠在枕头上和丈夫说些身后的事情,说到断肠处反倒常常是丈夫先落下泪来。李王氏说得最多的就是三姨太,她劝丈夫不要拖延,等丧事一完,七七一过,就该早早的把三姨太扶为正室。不可家不成家。她提醒丈夫,三姨太和他年龄悬殊,还要靠他多多的管束,不可因她生了儿子便娇宠无端,尤其不可随着她的性子房事太重伤了自己的元气。李乃敬就常常打断妻子的话说,你要安心吃药不要再说这些扶正不扶正的话。妻子说,我现在实在是心疼你才吃药的,我喝了那些苦汤汤你心里才安逸,只可惜不能陪你走到头,心里不忍,可命里却又不能的,以后的日子你只好多多将息自己。听了这些话,李乃敬就落下泪来说,你啷个硬是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哪个说了你的病就医不好的。李王氏也就笑着落下些泪水说,你看你老都老了啷个又泪水多起来,我不过是心烦顺口胡说的。你就这样当真么……
其实从三姨太生下儿子的那天起,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就看清楚了自己身后的这件事情,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这个夫人的位子,是要让给那个为李家生了儿子的女人。其实,李乃敬先后娶回来的这三房姨太太,都是李王氏一手操持的。选人,看相,判生肖,测八字,包括接亲的日子,办事的酒宴,都是李王氏一一过问安顿停当了,丈夫才去应付场面的。李王氏的贤惠明理在银城是有名的。当初选定三姨太的时候,李王氏曾预先见过一面。一乘小轿从侧门里抬进来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黄花姑娘。十五岁的黄花姑娘一下轿,李王氏就看见她两只眼睛里洋溢荡漾的秋水。李王氏就想:这女人是个生儿子的种。娶亲过门的前几天,李王氏就要李乃敬住在自己的房里好好调养身子,等到娶过亲来三姨太破身的第一天,李王氏私下里悄悄询问丈夫,三姨太破身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李乃敬笑笑,这女人浑身抖得像只兔子。李王氏就告诉丈夫,这一回你安心吧,三姨太要给你生个儿子出来。在婚床上跳如脱兔的三姨太,一夜之间从十五岁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一年之后,这个生下儿子的女人,很快的变成了一个深谙世故人情的姨太太,那两只水波荡漾的眼睛把九思堂上下打量得清清楚楚。每当逢年过节,老爷过寿,全家老少共聚一桌的时候,三姨太就理所当然的抱着儿子坐在老爷身边,三姨太就明白自己怀里抱的是一架登天的云梯,是一座铁打的靠山,水波荡漾的眼睛里就油然地流淌着得意。在九思堂的府院里,三姨太除了对老爷惟命是从之外,另一个她一直小心迎奉的人就是夫人李王氏。因为年龄悬殊的关系,三姨太在夫人面前一直扮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孩子,一直扮着一个小心孝顺的小辈的角色。双喜生下来以后。九思堂的总办终于有了传宗接代的儿子,正所谓十亩旱田里的一根独苗,大家终日金枝玉叶的宠着惯着,所以一直到了三四岁上也不忍断奶。双喜常常不知在哪里玩得累了渴了就跑回来,不管旁边有人无人,照直扑进母亲的怀里撩起衣服抓住奶头就吮。三姨太那两只颤颤的奶子,一片雪白的胸脯,便常常会仪态万方的袒露出来。这件事终于招致了另外两位姨太太的攻击和不满。可是三姨太并不去和那两个女人较量,她瞅准了机会在夫人房里撩逗儿子:“双喜,大妈妈的奶比我的甜些。”双喜扑上去缠着非要吃,夫人没有办法只好依他,双喜的一只小嘴把夫人吮得痒痒得笑起来:“双喜呦,我这两只干袋袋哪里会有奶水给你吃。”从那以后,九思堂里再没有人提吃奶不吃奶的闲话。
到了七月初七的那天,李王氏的病情忽然转好,精神也好得出奇,她甚至提出来要全家人一起到抱秋半岛的云影亭上去“乞巧”,共度“七夕”良宵。看到久病的妻子竟然有了起色,李乃敬大喜过望,连忙命人清扫亭子,并要厨房精心配制一应糕点食品。
七夕的晚上,天清如洗,繁星似锦,牛郎织女隔着那道清洌渺远的天河遥遥相望。清洁爽心的云影亭前设起香案,三炷香烟袅袅荡荡地升入星空。香案上摆着各色油炸糕点,油炸南瓜花,和枇杷、蜜桃、西瓜一类的时鲜瓜果。香案前的木几上摆了一只景泰蓝圆盆,盆里静静盛满清水,盆下边放了乞巧用的豆芽和南瓜尖。等到乞巧的时候,由人随意从这两样之中挑一样放在水面上漂浮,盆底投射出的影子若是笔形日后会得子,若是花形就会得女。在郑重其事地焚香点烛叩拜双星过后,李王氏被三姨太搀扶着靠在那张特意为她准备的藤椅上,笑着吩咐女人们乞巧:
“你们都来试试,看看得儿子还是得千金。”
手疾眼快的三姨太慌忙抢到前面去掐起一只南瓜尖:“我先来给夫人乞巧。”
李王氏摆摆手:“我老太婆还乞啥子巧”
“那我就给夫人乞个吉利。”
说着三姨太把南瓜尖轻轻放在水面上,月影烛光之下,清澈的盆底投出一个微微漂动的影子,三姨太欢呼起来:
“夫人,夫人,是笔!是笔!这影子真真就像一支笔,夫人该有弄璋之喜呢!”
另外的两位姨太太和丫环们也一起围过去,两位姨太太看了那个说不清像笔还是像什么的影子后,相视一笑,也只好跟着附和:
“三姨太乞得好,是有些像笔呢。若是我们来乞,绝不会有这么好的手气,说不定会乞出些啥子来。”
听了这话三姨太退到一旁,委屈地看着夫人。李王氏又摆摆手:
“今天七夕,我们大家都来乞巧取乐的,莫说啥子手气不手气的话。”
在一旁陪着女眷们乞巧的李乃敬,把这些看在眼里已有了三分不快,只是为了不扫夫人的兴他不便多说。李乃敬心里清楚,夫人一旦真的去世了,这三个姨太太之间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来,只要一想到这些女人的是非,他就心烦,就头疼,就想起那句“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圣训来。李乃敬看着比自己小了三十五岁满眼秋波的三姨太,遗憾地感叹:怎么偏偏就是这个女人给我生出儿子来。
坐累了的李王氏要人把她扶起来,缓缓走到云影亭外的石台上,手扶栏杆对着满塘荷花和满天的繁星问丈夫:
“你还记得我们来这里乞过多少次巧么?”
李乃敬摇摇头。
“你记不得,我也记不得了。只是一晃几十年再用到乞啥子巧了……”
说了这番话李王氏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正笑着,忽有一颗流星耀眼地划过星空,从银光锦簇的天幕上掉下来,夫妇两人都有些惊呆,李乃敬急忙掩饰着打趣:
“它是嫌天上太挤,到我们地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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