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44章


变得面目全非了,就像一幅丢失多年的旧画,千辛万苦寻找回来的时候,抹去那么多思念之苦所造成的幻影,你突然会觉得要找的也许根本不是这幅画。
李京生打量着那块被小贩和花花绿绿的衣服挤满了的场地,心想,不知八姑看见这块空地,看见这块只写了六个字的木牌作何感想。李紫云所说的那个旧居早就变成了一个大杂院,一家紧挨一家的住户,一间紧挨一间的用竹篾临时搭起来的厨房,在堆放的杂物和晾晒的衣服的空隙中偶尔会露出一点残存的遗迹,或是一截斑驳的廊柱,或是一角残破的雕窗。凭着一堆连一堆的杂物,李京生依稀地辨认出一段残留的游廊。但游廊之侧并无波光水色,而是另外挤着几排新起的砖房,和一个很大的公共厕所,一股刺鼻的臭味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李京生拍了几张照片之后,灰心地收起了相机——何必非要打碎了八姑的思乡梦呢。
见他照相,刚才还热心介绍的邻居们越发的警惕起来,他们非常不放心李京生手里的那架卡卡乱响的机器。有人上前拉住李京生的胳膊:
“你同志到这里照相,房管局批准了没有?”
李京生有点纳闷:“什么房管局?”
“你同志听清楚些,我们是这里的老住户了,我们都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想要我们搬起走没得那样安逸的事情。”
“谁叫你们搬走……”
“你莫装糊涂,你看看那些新房子。上次房管局盖新房子的时候,就说是占了这里的地皮,要让这里的老住户些住新房子。龟儿子些房子盖好了,一间都没得我们的,我们都是三代四代地挤在一起。这一次想要我们搬起走就没得那样安逸,我们先到公证处去立了合同,拿了合同再说迁不迁!”
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嘈杂中李京生终于明白了这场误会,他一再解释自己不过是回老家看看,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自己对这里的房子根本不感兴趣,也根本就不是来收房子的,这房子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怎么住就怎么住,一直到住塌了为止。说完了,李京生调头而去,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无聊乏味。
从那座拥挤不堪的大杂院又回到大门外的空地上的时候,李京生看见一辆漂亮的旅游车显眼地停在那面木牌的旁边。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被围在一大片黑头发的人群当中,抹了唇膏涂了眼影的导游小姐手持话筒不耐烦地驱赶着他们,左边的人群退下去。右边的人群又拥上来,导游小姐丧失了信心,索性转过身来不管了。导游小姐转过身来的时候,端出一副妩媚的职业笑容,然后举起话筒振振有辞地背诵着讲解词:
“各位现在所见到的,就是银城八景第一景:古槐双坊的旧址。这古槐双坊原来曾住着本城一个最古老的家族。这个家族可以说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居民和开拓者。根据族谱记载,这个家族最早有名可考的祖先叫李轶。李轶自称是中国春秋时期,最著名的哲学家老子李耳的第十二代子孙。汉朝王莽篡权,李轶辅佐光武帝刘秀平叛有功,东汉建武元年被刘秀封为固始侯。此后。李氏家族在近两千年的时间里绵延不断,经历了无数的朝代和战乱,最后定居在此地,开拓并建立了这座城市。居住在李氏旧宅内的最后一位李氏家族的后代,是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李紫痕。李紫痕死于一九六七年夏天。本城地方志妇女运动史上记载:李紫痕是银城第一位女共产党员……”
在老外们对古老啧啧不止地赞叹中,导游小姐起劲地兜售着这座城市的种种的古老和种种的传说。李京生站在陌生的太阳下边,挤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无意中听到六姑的名字,和自己家族的历史。那种深深的陌生感再次袭上心头,李京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在一次旅游活动中,与自己的亲人和家族相遇了。和他们相遇的时候,自己不过是许许多多不相干的旅游者中的一个。他想象不出来那位光武帝的功臣固始侯李轶是个什么模样,他也想象不出来李氏家族历尽艰辛繁衍生息两千年的历程是个什么模样。两千年当中不知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人出生。面对两千年的时间,所有的想象都显得无力而苍白……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说了一口北京话的李京生,不能想象自己会在这块空地上遇到了两千年前的祖先。他再一次朝那块木牌看过去,木牌上清清楚楚的只写了六个字:
古槐双坊旧址

其实李京生此行还有另外的目的,他写了三年的那本《中国盐业发展史》快要完稿了,其中有些章节是与银城有关的,他早些年前就曾想来做实地考察。因此出发之前他曾给银城地方志编写委员会写信通知了行期,没想到一下火车竟有三位地方长官来迎接:党史办的郑副主任,侨办的林副主任,地方志编写委员会的刘副主任。李京生下了火车就被接到饭桌上。郑副主任说,李京生同志是银城地下党市委书记的儿子,希望能为‘‘银城党史汇编”写一份李乃之同志的小传。郑副主任说,特来欢迎侨属回乡,并告诉李京生,令外公白瑞德先生当年是银城财力第一雄厚的实业家,还是把机械开采井盐和盐业化工带到银城的第一人,市委领导希望京生同志能与海外亲人早日团聚,并希望京生同志能为银城人民做点好事,鼓励海外亲人回到家乡来投资兴办实业,当然也欢迎他们回家乡观光旅游。刘副主任说,曾在一些学术刊物上见过李京生所写的《中国盐业发展史》的某些章节,其中有关于银城盐业的论述,希望今后多多联系,为家乡地方志编写出些力气。然后三位副主任又告诉李京生,今天特意要他住在白园宾馆,这宾馆的前身,就是令外公白瑞德先生的宅邸。酒过三巡之后,刘副主任趁着酒兴告诉李京生,说起辈分来,我刘光弟还应当喊你堂舅,你的伯父李乃敬是我的舅公。刘副主任做完了自我介绍,当下就为舅舅第一次回家乡敬酒助兴。听这么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一口一个舅舅的叫着,李京生觉得浑身上下的不自在。那点先是在北京,后来又在火车上酝酿起来的回乡寻根的诗情,顿时荡然无存。只想快点办完事情快点走。
临来之前妻子就嘱咐:“你快去快回。大使馆不是让你再去看结果吗?别人去美国都急得像猴似的,你别在这磨磨蹭蹭的充大爷。”李京生不是“充大爷”,李京生是不愿意给妻子泼凉水。上次在领事处见了那张比冰棍还凉的脸之后,他就料想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吹了。现在人人都想出国,出国定居,出国留学,出国考察,最起码也要出国看看。研究所的同事朋友中间,像他这样一次洋荤也没开过的土包子,已经算是“稀有动物”了。于是,李京生也找来一本大学名册,挑了十几个学校分别写到纸条上,在桌子上摆成一个圆圈,然后把那支英雄牌圆珠笔横放在圆心上一拧,等到旋转停下来时,笔尖正指着赛姆·休斯敦大学。李京生就笑起来,好吧,就是它。在昏天黑地地弄了一年英语之后,“托福”居然考了五百九十分。几次联系之后,赛姆.休斯敦大学人文学院答应给百分之五十的奖学金。去大使馆领签证表格的那天,朋友们嘱咐他:千万别提你姑姑的事,咱们就是干干净净读硕士学位去了,只要那件事一露底你小子就算吹了——百分之百的移民倾向。记住朋友们的指点,李京生滴水不露的领了表,又填了表。可他只要一想起秀水东街美国领事处门前每天都有的那条长龙,就觉得灰心丧气。站在那条长龙里你才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看着一位位男士们衣冠楚楚地走进去,一脸尴尬地走出来;看着一位位女士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李京生心里就涌起挡不住的难堪和羞愧。站在这条长龙里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写了三个字:去美国!现在自己脸上也是这三个字。领事处铁栅栏门里边总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美国小伙子,海蓝的衬衣扎在裤子里,宽大的皮腰带上一副手铐,一支电警棍,还有一把大号的左轮手枪,和在录像片里看见的那些警探形象一模一样。看见这几个粗壮的小伙子,李京生就想:这就是美国,年轻,足实,没多少历史,谁都不怕,什么都想管管。在纽约港外面那尊举世闻名的自由女神像上刻着一首诗:
你们这些疲乏穷困的人,
你们这些蜂拥而来渴望自由空气的人,
你们这些被家园排挤出来的可怜人,
你们这些被暴风雨颠簸的人,
到我的怀里来吧:
我举起我的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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