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47章


中国文人曾经在“西方”还是“中国”,“现代”还是“传统”之间旋转了一个多世纪。我们说这个文化不好,那个文化好。为此,我们锲而不舍。举出种种言之凿凿的论据,在对“好”文化的一百多年的追逐中,我们终于发现自己奔波在一条环形跑道上。这个发现有些令人尴尬。当我们汗流泱背气喘吁吁地相互打量的时候,就会听见有个人在笑,笑得犀利而又诡谲。
他一边笑,一边说:白马非马。
近一个世纪以来,在这条环形跑道上,也跑着我们这弄文学的一群。大家的体力、姿势各异,穿戴着的衣帽鞋袜也各异,心里怀着的目标还是各异。但因为是弄文学的,就不免比别的奔跑者多了些舞文弄墨的姿态。多了些文人中惯有的争吵,多了些骚客间常见的互嘲。
争吵和嘲笑的中心,不外乎你弄的不是好文学,而我是;不外乎真正的文学或文学的革命自今日始,自本人足下始,而非自昨日,自他人足下始;不外乎老子今天第一,尔等小子们差矣!当大家这样争吵,这样嘲笑,这样排一论二的时候,都忘了那是一条环形跑道,大家都在这条环形跑道上指着对方说“尔非马也”。可当吵闹与喧嚣的热浪翻滚过去之后,在那条环形跑道的上空就会听见一声悠长而又犀利的冷笑。这笑声并非是对谁先谁后谁对谁错的裁判。
他一边笑,一边说:白马非马。
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在这条环形的跑道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竞赛。有的只是我们自己和自己长短不一的影子。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那也只有一些依稀难辨的足迹,重重叠叠,模模糊糊,不分你我,无论先后。看着那足迹,我们只能知道,有许多人曾经走来,又有许多人曾经走去。
公孙龙说:白马非马。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上午于家中
三 关于《旧址》的问答
——笔答梁丽芳教授①
1.是什么触动了你写这篇小说?
答:在回答问题之前我想先声明一点,小说家是写小说的,或者说是讲故事的;他的小说当然会和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会和他的家庭出身、文化教养、社会地位有关,更会和他的心理与性格的特征有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特征决定了一些人可以成为作家,而另一些人则不能)。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它不是作者本人经历的简单模仿,也不是对社会和历史的写真。不错。小说曾经有过相当长的写真和写实的历史,这种历史导致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使人们简单也是直接地到小说里来寻找作者的事件,社会的事件,历史的事件,而这些事件都必须是“真实”的才好,才有意思。这就好比有人看了《红楼梦》,一定要说贾宝玉就是曹雪芹。荣宁两府就是“江宁织造”的官府。依我看,用这种被动的“相信故事”的方法看小说,其实是对小说的取消,是对艺术的降格。有一次,我到西安的“半坡遗址”参观,那是一个新石器时期的文化遗址,一些出土的陶器按照不同的时期顺序依次摆出来。你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到,陶罐上的鱼纹图案,从最开始的粗糙幼稚的模仿,慢慢发展到非常逼真的写实,然后又从写实慢慢发展成为抽象的几何图形,最后,是最简单最抽象的三角形。作为后来人,我们几乎肯定是无法猜测出.那些旋转飞舞千姿百态的几何图形,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代表着什么。但你还是被那些七八千年以前的图案所打动,你还是在这魔术般的变化面前叹为观止。而近万年前的“新石器时期”的人类,是不会有任何一种时髦或“先锋”的理论来做指导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凭着本能找到艺术的规律,并不妨碍他们在内容与形式之间自由地往来。并不妨碍他们在“能指”与“所指”之间潇洒地转换。他们在近万年前就已经自由地运用过,深沉地体察过的规律,至今对我们依然至关重要。我们现代人完全没有理由妄自尊大,以为自己在一切方面都在“进化”、“进步”,以为现代人在一切方面理所当然的比祖先们深刻。这种想当然的自以为是,想当然的自高自大,说穿了是一种精神撒娇,是一种现代人的最普遍、最时髦也最可鄙的时代病。
我想,小说之所以被格外的要求“真实”,除了它自身的写实的历史而外,这还与小说是使用语言和文字构成的有着深刻的关系——这也是小说当年曾经得以广泛的传播,如今又被深深地束缚的最重要的原因。被最多人最广泛使用的语言文字,也就有着最多最普遍的戒
律。戒律有些是可以打破的,有些则不能。因为那些呈现出来的戒律并非只是一种戒律,而是人类这种生命形式的局限。尽管认识了这一点叫人悲从中来,但我们却永远无法摆脱它,这是人的宿命。
说了这些话,我的意思无非是想告诉大家,最好不要到我的小说里去寻找有关作者自己的真实,也最好不要去寻找有关历史和社会事件的事实。你最好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如果这个故事能够触动了你的情怀,引起了你的翩翩浮想,如果这触动和浮想来得很深很长.那
就是我的大幸,那就证明我的小说或许还不错。
书归正传,现在我来回答问题。是什么触动了我写这篇小说的呢?很难说。因为这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讲清楚的。从大的方面说,是“文化大革命”的经历.又由于这种经历带给我的对于人生,对于人,对于中国历史的体验。我之所以强调“文革”经历,是因为任何一个
人的体验,事实上都是被他自己的人生经历所染了色的体验。这里的经历不仅仅是外在的、社会的、历史的和个人的经历,它更是内在的、心理的和情感的经历。从小的方面说,这部长篇小说是从我姑姑的一封信开始的。这个姑姑是一九四九年跟着姑夫去了台湾。在将近
四十年的时1.日'里,她和我们家断绝了音讯。当年,我的父亲是中共地下党的负责人,而我的姑夫是国民党的中将军官。知道了这些,也就大致会想到我的家庭在“文革”当中的遭遇。一句话,家破人亡。这些事情我不想再提。因为这封信,我平生第一次回到家乡,既是为姑姑拍一些家乡的照片,也是为回去看看父母的出生之地,看看自己的根。我的老家在四川自贡,是个盛产井盐和恐龙化石的历史名城。我的家族曾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大家族。这次家乡之行,让我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在一回首之间,看到了千百年的历史,看到了许许
多多生命在这无理性的历史的浊流中的泯灭。可我那时只有感受,只有许多很深很难言说的感受。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看见那些破败不堪的旧屋旧院。我知道它们曾经有过往日的辉煌和衰败.知道我的许多亲人的生命就消耗在那些辉煌和衰败
之中。冰冷的时间无动于衷地把生命和情感变成化石,粗鄙的历史无动于衷地把人和人的种种努力变成废墟。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在明确无比地奋斗挣扎,为了这奋斗和挣扎他们或她们聚集了终生的理性和激情,到头来谁也不知道这理性和激情为什么全都变成了滔天的洪
水。面对着历史,人到底是什么?面对着时间,生命又到底是什么?这所有难以言说的一切,像一场从千百年前刮起的大风,把我裹挟而去。或许,那就叫思接千载吧,我浮想联翩,却又欲哭无泪。我忽然觉得这千百年来的一切,这生生死死的万千生命,都是我自己以血以肉亲身经历的,都是我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现在回想起来,那难以言说的一切,成为了我小说的基本的内核。成为了我倾诉自己的动力。
2.这个李氏家族有没有原型?有没有你的家族的影子? 。
答:应当说有一点。但我已经说过了,小说里的李氏家族并非是我自己的家族史,我要写的不是一个家族,一个城市;我要写的是人,是生命,是中国。
3.这篇小说的总体构思是什么?
答:我写小说从来不列提纲,也很少把一切都想好了才写。写旧址》也没有提纲,也没有什么清楚的总体构思。只是自从回过家乡以后,就一直在心里想来想去的,想了七八年,又整整写了一年,才终于完成了它。写完以后,旧址》的第一位读者当然是我的妻子。我妻子蒋韵和我是同行,也是个作家。等她看完后,我就问她,你说这是一部社会批判的小说吗?不是。你说这是那种所谓“史诗”式的小说吗?不是。你说这里有英雄吗?没有。你说它是那种传统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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