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望书》第61章


就在这时,库区几千名身强力壮,经审查“政治可靠”,年龄18至25岁的青年农民,经过动员组织,登记造册,纡家毁业,满怀希望,踏上了西行支边的路途。
多数农民从未远离过家门,离开过生养他们的土地,丹江边上的平畴沃土,也很少有水涝灾害。他们不明白家园怎么成了要淹没的库区,更不知道遥远的青海高原是什么模样,只知道这是国家建设的需要。多数人出门时只带了简单的几个包袱,以及菜籽、像去打临工似的一年两载就能回来。政府给支边移民青年每人发大衣一件、棉衣一套,被褥各一条——这就是关怀与补偿的全部!
丹江口水库淹没区发生的村落和社群的迁移,如同历史上的大军远征。与数千青海支边青年农民同行的,还有34名教师、18名医生、14个护士,几百名农业技术员,此外还有理发员、铁匠、窑匠、泥水匠、石匠、竹匠、酿酒师、鞋匠、伙夫等等。——这无需怀疑,与水库移民一同西迁的还有几个农村剧社,130名演员,34个民间乐师伴奏。未来的新生活将多姿多彩,载歌载舞!
在村里集合,按排、连、营编制,一些后生和姑娘直到离开父母时才哭出声来。无需多带行李,只要带一两件锄头、铁锹等小农具,还有每人自带2斤干粮,路上吃就够了。青海那边有白面、蔬菜、鸡、肉等着,一切都准备好了,欢迎你们过去开发创业。青年移民们步行或乘拖拉机到县城,然后搭乘大卡车去火车站。
南阳专署与淅川县在许昌设接待站,当时许昌街头像过节一样热闹,挂上了许多红色标语。等各地移民都到齐后,分成三批上火车。每个移民专列2千多人,由闷罐车和硬坐车组成,其中简易客车供女性乘坐。多数在闷罐车里的人连火车到哪儿了都不清楚,只从门缝的光线变化中,知道是白天还是到了黑夜。移民专列自然没有餐车,除自带干粮外,在陕西潼关站和甘肃陇西站,支起大锅,设立了餐点,青年们可以下车吃饭喝碗热汤,活动一下手脚。专列走走停停,几天后抵达青海。
1959年4月初,高原上春寒料峭。来自河南淅川县的最早一批水库移民被安置在循化撒拉自治县。
循化在青海省东部,与甘肃的积石山、临夏毗邻,安置区在高山下的荒滩上。淅川县3100名移民与信阳汝南县2000人组成文都建设兵团。支边青年到达后,环顾四野,满是沙石,少见绿意,见如此荒凉之地,有的女孩子就落泪了。青年们把行李家具搬进了当地农民腾出简陋的土坯木板房,10几人一间,打好地铺,作为集体宿舍。以连为单位,200多个人一个食堂集体吃饭。食堂备有当地政府给准备的食物,共有面粉、土豆各250公斤,大米100公斤,甜菜两缸。新鲜劲过后,他们立即犯愁了,这些粮食仅够两三天吃的哇。
同年5月,第二批2000多水库移民到达青海。
这批移民先是被安置在龙羊峡附近的贵德县。新家还未收拾停当,荒地开出来,头茬庄稼刚有一点收成。9月天气转凉,秋草开始枯黄。这批开始安顿下的移民,又要再度搬迁,前往更加遥远的大山中的贵南军马场。
第三批水库移民2000多人,与上批移民差不多同时到达青海。他们在西宁换上卡车,直向柴达木盆地的南缘的昆仑山下开去。被安置在西宁与柴达木之间海拔最高的都兰县垦荒。
支边人员均按军事建制建立了农场。
几天后,粮食很快吃完了,食堂几近断炊,怎么办?
据《淅川移民志》记载:“各级领导立即组织青年进行学习,教育青年要顾全大局,要靠决心和双手开荒种地,建设好保卫好边疆。”
学习、教育。顾全大局,在半饥饿中,移民们坚持出工,上山开荒劳动。靠的是年青的体力和生命。
山大沟深,土地不适合机耕。农具不足,牲畜缺少,开荒用锄头,耕种人拉犁、耧。毕竟高原缺氧、空气稀薄,劳累、劲使大了就喘不气来。但最要命的是粮食不够,即使喝稀的也难以维持。播下种子,风调雨顺,要几个月后才有收成。这三个安置地,海拔都在2800米至3600米之间,有些荒滩,海拔太高,只能种点青稞,根本不适合种麦子。
高原反应、劳累和疾病、缺粮和饥馑,像阴云一样,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即使年轻强壮的体质,也抗不往断粮之苦和极度劳累。思乡,想家,移民们人心开始浮动。这三批移民,都有淅川县级干部领队。为了求得口粮和生活生产必需品,干部们不得不一趟又一趟地找当地政府反映实情要粮。当地政府也有难处,拿不出粮食,都已经按规定给了,你怎么能多要?双方争执起来。为移民奔走呼吁的干部,在假话盛行的年代,很容易受到打击。原任淅川县委委员、县检察院检察长、支边移民团“政委”的王海申,原淅川县城关乡党委副书记、一营营长侯富润,因此立即受到政治处分——这起错案,直到1965年才给予平反摘帽。少了当家人的河南移民们,人心更加不稳。
青海省有关方面认为,移民思乡和队伍不稳的原因,是他们的家庭、亲属不曾迁来。
1960年2月,青海省组织“慰问团”到淅川。慰问团还有另一个任务,即继续动员支边青年家属到青海,这次共动员了4709户、14334人去青海安家落户。他们认为,家整个搬来后,移民们就能安心扎根了。至此,淅川水库移民支边青海的总数达到了2。2万多人。这一批移民中有不少老人、妇女和孩子。
秋季,边地风起,百草枯黄,霜冻来得早。
在青海种粮,不了解当地气候环境,可能只差几天就没有收成。粮食减产,有的地方种下后颗粒无收。
连绵淫雨过后,朔风一阵紧似一阵,严寒的冬天就要来临了。恐慌很快火一样蔓延开来。
浮肿,发烧,不断有倒下不起的。移民中“正常死亡”——主要是染病和饿死的人数增多。支边人员开始背上行李出走逃亡,人数不断增多,干部挡都拦不住。成群结队,举家讨饭也要回到河南。雁行过处,青海淅川移民安置地出现了十室九空的情况。
据“1965年青海省对淅川县支边人员抚恤补助表”不完全统计,死亡、下落不明、致残人数达654人,其中在青海死亡的达到386人,下落不明的达98人。
但实际上,死亡等远不止此数,因为统计人数中不包括支边青年的家属。
《抚恤补助表》记载:死亡支边青年,抚恤标准每人为167元,致残补偿标准每人10余元——这就是一个年轻的鲜活生命的代价!
上世纪90年代,作为新华社记者,我从格尔木采访返回西宁途中,进入昆仑山,采访地质队,夜宿都兰县。由于海拔高,有些缺氧,在县城行走,呼吸粗急。在小招待所昏黄的灯光下,我写了篇记述女地质勘查队员的通讯《昆仑山拒绝眼泪》。女地质队员只有数名。而几十年前的河南水库移民有上万,且有好多人长眠于此,他们的眼泪呢?——用不着触景生情的联想。也许,我们都曾经错过,与长眠在这里的永远年青的生命。在雄浑大山深浓的背影里,在伟大时代的蓝色背影里。能活下去,活着,是多么的好哇。
其实不仅是丹江口水库。开大规模水库移民支边先河的是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当年三门峡也有数十万人迁往宁夏等地。这些移民与丹江口水库移民相似,支边后陷入了极度贫困之中,多数又返回到水库周边地区,无家无土,守望黄河。这造成了长达数十年的移民返迁问题。
三、水来了水来了——退不去的无情水!
丹江口工程的综合效益中,排在第一位是防洪。
淅川在历史上很少有洪水发生,原淅川老县城依水而建,得有航运商旅之便,河两边也多是肥沃的水浇地——否则,丹江小盆地缘何能成为楚文化的发祥之地?
对丹江两岸的百姓来说,灾难不是丹江的洪水。而是水库长期无规律的漫水和蓄水。
1960年,丹江水库动工两年以后,汉江与丹江受到施工影响,水流不畅。9月里,当地并无暴雨,上游也未发洪水。静静的丹江在不动声色中,水位突然暴涨,地里的庄稼来不及收割,水就哗哗地漫上来了,撵着人跑,成熟的庄稼一两天就完全浸泡在水里了,只露出了尖梢。水来了,水来了,水漫进了村子——这是从未见过的大水,人逃出去了,可房屋经不起浸泡,纷纷垮塌。
这次,李官桥、三官殿、下寺52个村庄,2237户农民受灾。淹没秋粮3。1万亩,房屋倒塌4050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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