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60章


is,预后:疾疾的期望后果’,疾疾,校正为疾病,老爹的字仍然精神饱满。”)——父亲面对的究竟是自身的一死还是普遍的、众生的死亡?探问的究竟是自己恶疾的可能乃至于侥幸、抑或依然转为知识(一种马上随肉身灰飞烟灭的短促知识)的纯净吸收学习呢?
然而朱天文个人的回忆也就这么多了,或者能说出口、愿意说出口的也就这么多了。当你不知道如何说,也就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小说旋即跳入2。3。的故事叙述和冥思,进入到罗森伯医生的细胞奥秘世界里去,父亲的死变得像是注脚了,像引证历历的其中一则实例,在凝视知识的眼角余光中。如此,噤口不语的悲伤化成了沉积沃土也似的忧郁,朱天文自己也意识到其中的无情、其间的解脱/负咎惩罚的成分,这是代价,不见得是她要这样:“天启曾以斯特劳斯的面貌温柔说,描述才是所有科学的根基。我无意质疑实验的价值,而只想提醒一句,观察应是第一步骤。惟有透过观察,才可能发现问题,而后才能用实验来解答。别忘了,对科学家最大的恭维莫过于对他说,唉呀,我怎么没看见?/是喔世界如此之多样,我观察,我描述。然而也许我已忘记自己的来时路?”
知识的追索也成了一种遗忘,你不一定要的遗忘。
朱天文和卡尔维诺。这原本只是我个人这几年来进行不怠的私密阅读方式之一,私密阅读乐趣之一。我不断让他们的书写参差交叠,如同安排一场定期且持续的交谈,就像我手中一本非常好的对话之书,由博尔赫斯和萨瓦托这两位违隔半生避不见面(他们是因为政治立场不合)的文学大师老友对话,我自己则一旁扮演巴罗内这样提问、胶合并记录的角色。我由此看到了想到了很多原来发现不了如擦身而过的东西,这些原本就丰硕的藏放在他们的文字之中,我也因此得着了某种超乎我能耐的猜测能力,居然若合符节的可以猜中日后才写出的作品。当然这指的只是朱天文不是卡尔维诺,卡尔维诺已事成定局不可能再有新书,这也许要再等到我自己哪天更大年岁、懂更多可以堪堪站到他《帕洛玛先生》书写后所在的位置,才可望思议他天若假年再写出来的东西。我与始皇同望海,海中仙人笑是非——
具体的题材选择、书写接下来会在怎样的现实一角触发是无可猜想的,这由偶然决定,有时鬼使神差到就连书写者本人都不见得能预见。但我观察我描述那个主体的我基本上是连续的,以某种日复一日的专注面向我们或许比较喜欢以无尽来指称的未来可能性,这里有一部分是透明的、可参与的。
需要再强调一次这不是阅读朱天文(或卡尔维诺)的惟一方式惟一路径吗?我以为这不仅是小说阅读的ABC,还是小说阅读者对书写者的基本礼貌。这里,带点以暴易暴意味的把卡尔维诺提出来,很大一部分是现实阅读策略的考量,为的当然是挤走张爱玲,那个盘桓不去在朱天文小说上空已几十年了、幽灵化了的张爱玲。用张爱玲来说朱天文小说的可能性老早已用尽,以至于变成了扯回而不是打开,我们该放张爱玲好好休息了。
温和不争如朱天文对此倒是从不多说话,也自始至终对无论年龄、阅历、视野以及知识准备都已成她文学书写“后辈”的张爱玲(指的是她每一部小说书写时的真实年岁,以及那个方兴未艾的小说年代)保持善意乃至于敬意,人前人后皆不来心理学弑父弑师那公式一套。这其实是朱天文且阻且长的一贯书写方式,她不怎么接受社会的暗示,不更换成另一种书写人生,她缓缓地累积也因而缓缓地调头抽换,新的小说建造在旧的小说土地上,不迁徙不留遗弃的废墟,甚至新的信念使用的还是旧信念拆下来,改换了位置、意义和用途的老材料。用赫拉克里特的话来说是,阅读者很容易不察地以为自己伸手进去的仍是原先那一条河、那一部小说,仍是朱天文和张爱玲。
所以,换一个通关密语吧,把张爱玲删除,试试卡尔维诺(或者谁有更好的建议)。谁都晓得,长期使用同一个密码是很危险的,容易发生你的东西遭盗用一空的不幸之事。记得定期更换确保自身权益。世纪末的这一趟路
从悲伤到忧郁,卡尔维诺这么解释——“正如忧郁是悲伤着上了轻盈的色彩,幽默则是丧失躯体重量的喜剧(尽管如此,人类肉体的这层次,仍然成就了薄伽丘和哈布雷的伟大),它对自我、对世界、对所有攸关得失的关系网络都加以质疑。忧郁和幽默交织混合,不可切分,彰显了丹麦王子的语调——这种语调,几乎可以在莎士比亚的所有剧本中从许多哈姆雷特之化身的口里认出来。《如你所愿》中的杰克就是其中一位,他在下列的句子中定义了忧郁,‘但那是我自己的忧郁,以多种草药混合,炼自多种物体,更是我在旅程中的多方冥想,而借着经常反复思索,将我包裹于最幽默的悲哀中。’所以,那不是浓稠、晦暗的忧郁,而是一层幽默与感觉的微尘,就和其他构成事物的基本物质一样。”
这真令人啧啧称奇,尽管在文学书写历史上并非不常见但依然不改神奇。卡尔维诺的解说系写于一九八五年(朱天文深入电影世界,尚未写完《炎夏之都》集子里那些有点硬块、有点未熟成的短篇小说),而所引述那番以草药混合、提炼自实物并加以冥想和反复思索的几乎不能再精准话语,更是好几个世纪之久了,但却仿佛预告着二○○七岁末的这本《巫言》,新鲜欲滴。所以说博尔赫斯是对的,书的评论可以超前写出来,依据你的人和历史的不懈同情和理解,以及某种热切的探问。
而《巫言》也果真是朱天文最滑稽的一部小说,陆续发表于副刊和杂志时令不少人笑出眼泪来。过往朱天文的小说并不如此,比较娇矜,比较知书达礼,不苟这样的契诃夫言笑。
今天已是二○○七了,廿一世纪初年,尽管世局和人心并没因此变好,所谓的“世纪末”却丧失了日历计算的直接支援,又回转成为原来的冥思象征之词。这样其实也好,让它从人云亦云的不用脑子世界退出来,洗掉了添加的流行语成分,也洗去了一部分顽固的、急躁的宗教味(可怜的宗教人士又回去等一千年),让认真的人得以比较不被打扰、不被污染、不一句话才出口就横遭篡夺无法进行讨论地继续用之面对人类文明命运的大题目。
写出《世纪末的华丽》(并进一步用为书名)的朱天文在台湾此地算占领了相当一部分世纪末这词,但意思有点不同,她不认为这是结束,而是开始。朱天心曾借由自己小说里一名中年男子作家之口这么说这篇小说:“你看过吗?去年在文学圈引起一阵讨论的小说,描写一个才二十五岁却老衰若僧尼的女子,隐居似的在某大厦顶端筑一间这个咖啡馆味道的小屋,成天晒晒药草、自制怪茶、看看落日和城市天际线,是我近年看过最恐怖的作品。”这个“恐怖”,除了作为赞誉的变形字之外,还真的是某种令人打起寒战的生理反应恐怖。我回头翻阅彼时讨论这篇小说的各家评论文字,有些莞尔于众人某种程度都被朱天文给“骗”了,像被某种暴射的文字光华,被喃喃而起的吟唱咒语给震慑得不能动弹,就像《圣经·先知书》里那些进入幻境的以色列旷野先知一样。我指的是他们所谓朱天文写出了年纪、写出了中年和时间的沧海桑田云云,真相其实是,朱天文直接跳过了年纪,取消了中年,事实上还越过了死亡,如干将莫邪般专注地纵跳进去。跳进去哪里呢?《世纪末的华丽》预告的是眼前这个文明的必然崩毁,而不是米亚这个人的衰老和死亡,她甚至相信,以某种无可质疑的、如接受秘密神谕方式的,自己会是存留者,是新世界的夏娃或者说新夏娃世界的一员(历史已给过了男性机会以及这么长的时间,但他们陷于抽象、丧失实体、隔绝于每一生命现场的理论和制度搞砸了不是吗?)。而崩坏如果已是定局,等于说的是此时此刻已进行之中了,是现在,你当着手为下一轮女性的、实物的太平盛世做预备。《世纪末的华丽》由此写出了一个极诡异的时间景观,不是现在总无可阻止地化入、消亡于非过去即未来的奔流时间大河之中毫无厚度,而是倒过来,过去和未来两头倾注于此时此刻,让现在几近无限地膨胀、凝结、延长,以某种近乎全然静止的最从容最徐缓速度进行,时间分解成光阴实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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