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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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巫术,这里便多了几千几万年人类沉沉历史时间经历的计较,卡尔维诺如此,我们看到朱天文也逐步如此——“这样的作品会让我们逃脱个体自我的有限视野,使我们不仅能进入那些我们相似的自我,还可将语言赋予那些不会说话的事物”——让我们再仔细读一次这段话,注意其中“逃脱”和“进入”的复杂难以言喻关系,一如我们在《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这本慷慨的书读到这话前,我们已充分看到卡尔维诺是如何反复奔跑于轻与重、快与慢、显与微、精准与朦胧、极大无外与极小无内,以及最美丽的例子,他自己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中忽必烈汗的征服虚无和马可·波罗的木头棋盘凝视之间。卡尔维诺还说出了他少年时代至此垂暮之年无改的古拉丁文座右铭,Festina lente,慢慢的赶快,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一种不只是快速的巫术,一种慢慢的赶快的巫术。
整本《巫言》,系由这个问题开讲的:“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怕与众生目光对上,怕杀人的强烈光芒,怕放电勾引人魅惑人,怕“原来仪式行之有年,为的是大家生态平衡。一旦撩开,双方跌跤。重新支起的和谐关系里,施与受,施的一方前社长变得很低很低,兼之受者跛脚,施者也许又更低了一些。施比受有罪,他得弯腰更多,低眉垂目。/收废纸的跛汉呢,他得站稳另一个支点。惊惧于平衡状态之脆弱易毁,低眉垂目,惟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了。”我一位勤读小说的朋友闻此感慨系之地说:“真是个了不起的小说家。”——了不起指的是,我们大家记忆犹新,朱天文的文字之美,一路到《荒人手记》上达已引发惊惧的高峰,尤其几位高傲根本不理这类事的同业如郭筝、如张大春还特别为文赞叹,但朱天文没停下来享受荣光,她严苛地寸心自知并丢开它们继续前行。
的确,朱天文诗倾向的语言文字,朱天文的女巫咒语,在《荒人手记》时已ㄍ-ㄥ'音接近耕'到了某种极限,不像在书写,而是作法了,几乎已到达了巴赫金所说“神圣语言”的地步,进入了某种迷醉状态、某种幻境。
什么幻境呢?远一些我们会想到《九歌》,降灵的场面以及那一个万物俱灵的世界。近些点的呢?波德莱尔曾努力地想描绘出来,在他《印度大麻之歌》里,其中最不可思议也最根本的变化之一,便是万事万物边界的夷平、万事万物的混同为一——幻境开始的时刻,所有不会动的都动起来了,没有声音的发出乐音,没有色彩的璀璨光华,没有生命的活了过来,“全部存在物都以至此未被怀疑的新的荣光站立在你的面前”,即使你眼前只是一本摊开的文字之书,枯燥乏味的语法也变成某种类似招魂术的东西,“词语皆披戴着血肉之躯复活过来,名词有了威严的物质实体,形容词成了遮饰名词和赋予名词以色彩的透明外衣,而动词则是动作的天使,是它在推动着句子。”边界消失了,包括你自己,“你甚至与外部存在物混成一体,你成了在风中吼叫和大自然叙述植物旋律的树。现在,你在无限广阔的蓝色天空中翱翔。没有了任何痛苦。你也不再挣扎,你听凭被卷走,你已不再是你自己的主人,你也不再感到悲伤,不一会儿,时间观念便完全消失。”
在幻境中,不同人一样“看到”的是,万事万物皆发出极强烈的光华,以及一种可怕之美的流动之水,这也恰恰是我们在《荒人手记》书中所看到的。但波德莱尔告诉我们,这样的光芒,以及无限膨胀下去延伸下去的宏伟风景,我们人的眼睛承受不了,会压垮我们,最终会转成一种浓烈的忧虑,会有窒息缺氧之感,我们会疲惫不堪,累到连“切断一支羽毛笔或一支铅笔”的力气都没有。
朱天文想必也发现了,乘在她如此恣意发光而且如此高速运行的文字翅膀之上,我们其实是很难看清楚任何东西的,世界一略而过只能是印象,以至于她想伸手指出的我们来不及,她苦苦思索要我们一起认真想的,我们只能欣赏它织锦般的表象之美,她搜集的知识睿智之言,我们只能当它是象征,是文字美学的一部分。
最后,能把人从神圣幻境叫回来的,能存留住人切身情感的,总是坦言的、直言的白话。语言文字的放缓脚步、语言文字的徘徊不去意味着说者的不舍,他还不想结束,还想再看清楚,这与其说存在于话语本身,毋宁说是存在于话语的停滞、话语的呼吸、话语左顾右盼所争取到的有限时间空间里。于是,在箭矢射去般的远方和此时此地的人自身之间,在巨大的事物和人最精致的感官之间便有着反反复复的快慢疾徐,便不断交换着记忆和遗忘,这个节奏的层次奥秘,既是书写的技艺,也可以只靠着书写者的专注直接抓取。这是博尔赫斯很喜欢的一段话,他是这么引述的:“……他正在跟那些慰藉他孤独的可爱之梦告别。他自然会回想起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在他与自己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阿隆索·吉哈诺永别时的伤感之情:‘此人就这样在身边亲友的哀伤与泪水中灵魂飞升了,我是说,他死了。’”
所以菩萨为什么低眉?因为要让世界的光度黯一些,可以有阴影、有层次、有纵深,而且让人像马修·史卡德办案那样下来用走的,人不仅要看,还要停下来凝视,必要时还要钻进去寻找,去敲一户户人家紧闭的门,去找暗夜里并不存在的一只黑猫。
结尾
最后,我们来关心朱天文这回是怎么结束小说的或说怎么停笔的——朱天文要打破线性进行的时间,但我们还是隐约看出了一道若断若续的巡礼之旅,观看,思索,因事起念,动身上路,止于某个高原也似的平坦之地回望。最后这个驻足的《巫界》,朱天文系词似的以“二二九”这个在历法诡谲边界、现实里多饶出来如彗星有独特轨迹的具体一天给系住,这里,我们得学卡尔维诺那样,不快速地、急躁地去解释它,“我忍不住要把这个神话视为一个寓言,它喻示诗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一个写作时可以遵循的方法上的启示。然而,我也知道,任何诠释都会削弱、扼杀神话。阅读神话可不能急率,最好让神话沉入记忆之中,慢慢玩味各个细节,反复思索,而不错失描述神话的意象语言。神话的启示,并不在于外加的诠释,而存在于文字叙述之中。”
而我们也看到了,朱天文这本书尽管仍用句号作结,但这回真的是完成了。
我们稍前说过朱天文有一种极特别的书写危机,那就是她过大的目标和她太从心所欲的书写(文字)技艺,这里还得再加上对小说前人成果的熟稔和敬重,以及对自己文学声名的一贯淡漠,使她对自己小说有种轻视之心,随时可喊停就这样一生搁笔不写了。
《巫言》作为她连续三次长篇书写叩关(包括不成降为短篇的《日神的后裔》)的终底于成,于是有着多一点点的不祥——想想这的确足够长的一趟路,一个目标,三鼓不衰,消耗的已不只是心力了,也包括体力了。
对朱天文这样快步走在我们抬眼小说之路前端的人,有些话其实是多说了,构不成建言,至多只是某种好奇或请求。我想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往事,在问到怎么回看他自己最早的长篇《枯枝败叶》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那个年轻的书写者,好像以为自己一生只会写这本书似的,要把他所想的、所看的、所知道的一切全部装进去,一次全讲完。
因此,还有一种“慢慢的赶快”的书写方式,那就是把一个整体、一个目标的世界再复原回来,不是笛卡尔那样的概念分割小块,而是卡尔维诺所说“文学长久保存的正是这个人类学的设计”的田野工作。一直以来,我们感觉失天文其实并未将她巫者般、世人已普遍钝化失落的精致感官力量用到自己的极限,她都一一碰触到了,却总是不足惜地扔下来快快飞走,形成某种高贵光朗的浪费。
朱天文也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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