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玉还剑录》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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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耐着性子等大夫看诊完毕,也顾不上是否有人仍跟着秦颂以期捕获自己行踪,在秀儿送走大夫准备回房之际现身截住对方。
对于宋功勤的去而复返,秀儿的脸上不见多少意外,她只简单施了礼。宋功勤直入主题,问道:“你家小姐如何?”
秀儿似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答道:“我家小姐原本便身子虚,又受凉染了风寒,眼下正在休息。”
宋功勤料想以秦颂聪慧,大抵早已知晓他并未远离,如今出了状况,定是交代过秀儿如何应对,是以自己听到的不过是敷衍之词。但无论如何,他不便为难领命之人,便抑制着恼火,径直往房间而去。
秀儿匆匆拦下他,道:“宋少爷,我家小姐已经卧床休息,您此时进房间只怕有失礼数。”
宋功勤心里想:你们这一路自己做了多少有失礼数的事,眼下倒拿这句打发我?然而,他虽暗自颇有非议,但终究是口舌温和之人,无法当真与一个小丫鬟斗嘴,想了想,先道歉一句“失礼了”,紧接着便强行推开身前房门。
入了房间,果然秦颂已经躺下。她似全未料到宋功勤入内,抬眼望向宋功勤时,眼底有讶异不解闪过。
宋功勤方才行事全凭冲动,直至见到秦颂,他才察觉自己异常。虽说秦颂与家仆互动简直有违礼法,但他眼下硬闯少女闺房更是荒唐。此等冒犯,只怕要被人用扫把赶出房间。他自知理亏,站在原地竟有些无措。
幸而,秦颂并未动怒,相反,她在微微迷惑地思索之后,眉目轻轻舒展,眸底是柔软温暖的波光流转,她伸手想支撑自己坐起,一旁的男仆见状赶紧将她扶至床头。
宋功勤不便多嘴人家家事,此刻努力忽略男仆行为,望向秦颂道:“秦小姐,宋某职责所在,见秦小姐病倒,形势所迫硬闯进来,还望秦小姐见谅。”
秦颂轻声道,“宋兄重诺笃行,何罪之有。”她的声音低哑,气息断续,只一句话竟似耗尽精力。宋功勤见状不由懊悔自己冒失,心知不该打扰对方休息,可他很快转念暗道,若非秦颂贪玩游湖,何至落得如此凄惨?如此一想,原本淡去的恼怒又稍稍回升。
“六一居士二十三岁那年迎来金榜题名兼洞房花烛之喜,时至洛阳任留守推官。上司钱惟演优待才子,任他这样有才学的年轻官员寄情山水,专于诗文。洛阳这一段经历可说是六一居士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此后,他几度被贬,官场沉浮,又屡次请辞,却深陷难拔。”
宋功勤尚未开口,秦颂忽然没头没脑讲述起故事。她出声费力,这一段话说下来断断续续歇了好几回,宋功勤几次欲打断,可他虽不忍秦颂辛苦,但也不忍夺了对方说话机会,于是不得不忍耐着听下去。
秦颂微微喘着气,低声总结自己的故事,缓声说道:“纵览六一居士一生,再看他在离开洛阳的宴席上所作的那首词,我想,人生的智慧其实便在于此。”
宋功勤心中一动。他的脑海恰好浮现那两句词,与此同时,秦颂细不可闻的声音却仿佛掷地有声,她一字字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她的话音落地,宋功勤不觉心神一晃。“你……”他失神脱口。秦颂言下之意他岂听不出?一直抗拒去想“气数已尽”、“回天乏术”之类的词,但在他眼前,秦颂花容惨淡的模样哪里还看得出一丝生气?宋功勤下意识摇头甩开自己的想法,他回神抬头安抚道:“我师父精通医术,即便不是大夫,也救过不少人性命。你且相信我一回,你正值韶华好时光,哪里那么容易别离春风。”
秦颂并不反驳,可她淡淡笑容尽是通透淡泊,显然不甚相信宋功勤说辞。
也不知是为说服对方还是说服自己,宋功勤又道:“令尊请我护送秦小姐去我师门求医,显然同样相信我师父的医术。秦小姐纵不相信我,至少也该相信令尊的判断罢。”
听宋功勤如此开解,提及她的父母,秦颂眼角眉梢反倒透漏出一丝迷惑不解。宋功勤多少能够体会其中一二——秦颂病笃,若当真时日无多,最后的日子,父母怎舍得掌上明珠与自己生别直至死离?偏生还任之与他一个陌生人一同上路,受颠沛之苦。想着想着,宋功勤倒自己愈发肯定前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令尊令堂还在等你归家,你须好好保重,定不可辜负他们的殷切期盼。”他道。
闻言秦颂慢慢垂下眼帘,她原本便是强打精神才勉强与宋功勤说话,此时更是乏力,斜倚在床头,面白如纸,气若游丝,她轻声开口,声音低哑到只剩几不可闻的气音,“尊亲自我出生,便对这一日有所准备。”这如同自喃的话语大约也非说与宋功勤,仅仅低叹自责,“只怪我这不孝子,生得不争气。”
秦颂平日颇真性情,往往敢于直言不讳,但话又说回,她又十分要强,从未曾以这般缴械投降的态度道出过认命言语。而今如此反常,宋功勤不得不意识到,对方怕是精疲力竭,无力为继,眼见对方已神志恍惚得将自己说错成“不孝子”,他如何再忍心打扰对方休息?
“秦小姐,你莫再说话,先好生休息蓄养精神。”
“嗯。”秦颂应得漫不经心,或许根本没听明白宋功勤说了甚么,她也无力动弹,只将额头抵在床栏,虚虚合拢眼帘。
宋功勤转头望了一眼房间,那对似乎真将自家小姐当少爷对待的心宽仆从果然并未在屋里候着,此时毫不介意地任他一个年轻男子与秦颂独处。而因实在唤不到人,宋功勤痛下决心,迈步走到秦颂床边。
秦颂一介女子都能有大胸襟大情怀,他如此拘泥礼数,反倒显得虚伪。
“秦小姐,我扶你躺下?”
秦颂闻声努力抬眼想要望向宋功勤,她似思索了一番后者的问题,却答非所问道:“你既已现身,怕是除非远走,不然总是暴露。”
宋功勤眼见秦颂神智不怎么清醒,话也说得不甚通顺,可即便如此,依旧惦念着自己安危,心中不由大为感动。“请秦小姐放心,”他认真说道,“宋某虽不才,自问还不至于怕一个小小的杀手组织。那日对敌我特地藏拙,‘花上眠’若再来袭,定教他们铩羽而归。”宋功勤这番安抚说辞倒也不算空话。当日他见那杀手不过尔尔,的确留了一手。说来,其实原本他确是颇想试试苗未道前辈传授的那套裂帛十三式,瞧一瞧这剑法威力,然而,之后他不起然想起楚风雅当日炫耀自己左手软剑,说能出其不意时的神气模样,实在是心中思念难以抒怀,不觉便效仿其法。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宋功勤从来没有诗意情怀,直至读懂情爱滋味。
正当宋功勤心驰神往,素来观察于微的秦颂却是毫无知觉,她痴痴想了片刻,末了不确定地低低询问:“所以,你不准备再离开了?”
宋功勤点头肯定道:“我既受令尊托付,自当不辱使命。待秦小姐休养好,我们便继续赶路。”
“你既然决定留下,”秦颂以那低沉耳语声缓缓道来,“便是虚情假意一番又如何……你……别再伤我心了……”竟是一字一幽怨。
尽管算不得出乎意料,但听得此言,宋功勤依旧心头一震。他不是不曾感受到秦颂情意,许是不愿面对,于是从不去深思。可无论如何,在他心中,秦颂秀外慧中,且外中皆是超凡,她分明不沾烟火,又哪堪凡俗困扰?如此无双人物即便钟情自己,那也定是云淡风轻的浅浅垂青。然而不想,从来含蓄情愫的秦颂在这一刻因着将死的认命无意泄露了自己的心思,霎时云破天开,却原来已情根深种。
宋功勤受宠若惊,也当真是惊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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