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第14章


慢,有很多黑人小孩跑来跑去。植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这本小说更像一首乐曲,中间充满了节奏和情绪。每个人都像一段旋律,带着他们的故事飘进你的视野,又飘走了。那个哑巴辛格,像一束乳白色的光,照耀着整个小说的天空。比如他在雨夜里,沉默地为黑人点一根烟。人们觉得他像耶稣的化身。可是后来他为了自己隐秘的感情自杀了,我和小说里的众多人物一样,感到惊讶,他本应给这个小说带来最终意义,可是小说还没完,他先死了。整个小说都只能不安地再次寻找价值,寻找家园。《心是孤独的猎手》不是德国式的古典音乐,有个辉煌的结尾,更像是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或者是德彪西。本来,在绿妖介绍这本书时,我以为是本矫情的书,一看之下,文艺青年的必经之路,还真是一条好路。
天气更冷时,北京发挥了它的优势:屋里有暖气。所有南方的美好,都会转头羡慕北京大玻璃窗里室内的温暖。冬日不读书干什么呢?这时,绿妖又从她的经典阅读仓库里捞出来一本,格林厄姆·格林的《一支出租的枪》。她向我说过多次,可我一听题目,就很抵触。但是架不住绿妖游说,就像父母催你去相亲。抱着给人一点情面的心境,听了一耳朵,我的心就被绑在了凶手的身上,跟着他一起逃亡,在迷宫一样的仓库里恋爱,在黎明突围,在楼顶杀仇人,最后他死了,我又被晾在了现实的北京,炫特区十一楼客厅中的茶杯前。茶水还温,华雄的头已落地*,一本好小说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它自管自地开始,溘然结束,你只能想办法去寻找下一本书。
下一本书来了。绿妖那时正在读刚出版的门罗的小说集《逃离》。她向我推荐,说门罗是阿特伍德的文学前辈,阿特伍德的诗我很喜欢,我们只选了最后一篇《法力》。隔着几年的时间,回望那个小说,感觉像看远方的一个窗户,落满灰尘的窗台上,有一堆死苍蝇。苍蝇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门罗细声细气地讲了一个令人惊悚的奇迹,优雅地引爆惊雷,然而自己却平静如水。
绿妖总是把对她影响重大的书籍推荐给我。我也会把我曾经去过的好地方介绍给她,并一起旧地重游。比方说,雅鲁藏布江边的桑耶寺。我前两次去那儿,都心魔丛生,咒天骂地。第三次跟绿妖去,在黄昏中,先沿寺外的转经道,拨动一个一个的转经筒,转了一圈。天空中,有排着队的倦鸟唱着歌回家,地上有下山的牛羊穿过马路,心魔于是隐去。
《直到世界尽头》、《青春无家别》、《北京小兽》,这是绿妖同一个小说曾经的三个名字,名字越来越具体,就像一个长镜头摇过天空大地,最后摇出了一棵树。世界就是北京,所有的道路最终都指向北京,所有的阅读都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得到了印证。
小说里有几个人:李小路、夏永康、孙克非。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北京火车站堵一下,每天有多少个李小路拖着皮箱,高举着战书,冲向这个城市。与她们擦肩而过的,还有那些失败的李小路,一样拖着皮箱,只不过有点儿旧了。她们的车票通向广大的乡村,或者略显寂寞的二三线城市。所以啊,北京不允许你打盹。你稍微一感慨,或者一走神,你的箱子就旧了,就有新人像森林里的藤蔓一样,从你的身边悄悄地攀上来。那个很文艺很羞怯的李小路,在小说里成长为一个在众目睽睽下,冲人大喊“去你大爷的……你冲我瞎嚷有什么用!”的时尚编辑。
小说中的夏永康,一个文艺中年。在北京的文化大酒局上,他们是永不消逝的电波。他们在不断地转世、复制,“刘主编还在路上,马上就到”,“这位是著名专栏作家”,“这位是某某的经纪人,他过去还带过周云蓬呢”,有新近到京的文艺女青年在场,他们蒙眬的酒眼就会重新闪亮。当然这是小说里的叙述。据我观察,这几年,随着北京丛林法则的日趋严酷,即使上述情况出现,他们的眼睛也不会次次闪亮了。现在的饭局,是每个人都低着头,滴滴答答地发微博。泡妞不是真理的全部,微博的关注人数才是硬道理。所以,夏永康最终只能落寞地坐在麦当劳里,消磨漫漫长夜。他即使变成真人,回到今日北京的文化圈,也只能做个沉默的羔羊。
孙克非,想当“海龟”。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想在新西兰买个农场,这也曾让李小路动心。这个庞大的远方的农场化身为一只老狗,在他们的生活里忽隐忽现。他是一个疲倦的人,不文艺,但也不拒绝,是很多姑娘在北京,凌波微步最后选择的那块石头:“哪有什么爱情,找个理科生嫁了算了。”作为一块石头,他很被动。作者对他不大厚道,女主角李小路踩了他一脚,但只是路过。
小说里的人,都是一些小动物,在京城这个大森林里,就算迅捷如欧阳,凶猛如早期的夏永康,也只是一些猞猁、山猫档次的小猛兽。他们能听见森林深处的大型哺乳动物的咆哮,但是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它们的恶。他们当然也在吞食伤害小白兔、小灰鼠,但那些真正大动物的气息会让他们毛发直竖,甚至一声足音都足以让他们的洞穴坍塌。
小说的结尾,绿妖写到了宝城,那个恍如隔世的小城。它是我们童年对这个世界的印象,是收音机、路灯、推着车卖豆腐、偷窥女厕所的年代。在同一个空间里,时间有它相互独立的、不同的维度,像一个个锁着门的房间。
春节,离开北京,我到了绿妖的家乡襄城。城外有一大片坟地,还有一段老城墙,可以在上面散步。这曾是古代兵家的必争之地,经常在《资治通鉴》里被屠城。绿妖小时候会去书摊上租书看,一毛钱租一本金庸的书,然后坐在小板凳上,一天能看完整套《射雕英雄传》。她带我去那条旧书街,不出意料,那里已经成了放着“旭日阳刚”的大商场。绿妖带我去她的学校,那时学校有一个退伍军人出身的老校长,天天吆喝她们早起,在一条运煤车呼啸而过的马路上跑步。一肺的煤灰,回家都能生炉子。平常的时候,大铁门锁得紧紧的,不准随便出入。这让我想到了简·爱最初就读的教会学校。绿妖带着我,三拐两拐重返旧址,她扒着门一看大吃一惊:“怎么校园变得这么小?”我很禅宗地向她解释:“校园依旧,是你的心变大了。”春节亲戚聚会,有一位长辈还义正词严地训斥她:“你看你在北京混的,你连王都不姓了,你就姓你的绿吧。”
当然这里不是小说中的宝城,宝城在沈阳的北陵。我和绿妖去看皇太极的陵墓,走过长长的甬道,两边石兽静立,最后的墓地写着“宝城”。绿妖说:“我编了一个名字,没想到现实中还真有。只不过它是住死人的。”
但小说里的人不是死人,你掐他们一把,甚至自己也会激灵地打个冷战。只要北京不被沙漠覆盖,那些人就还存在,在国贸地铁,在世贸天阶,在宋庄,在方家胡同,他们换了衣服,换了面孔,从一个酒局奔向另一个酒局,从一个小办公室奔向一个大办公室,从一个身体奔向另一个身体,梦里全是天通苑的楼房,醒来是三环,那里已成为巨大的停车场。他们跑啊跑,一旦被人生唤醒,他们就会被淹死。
鱼相忘于江湖
词曲:周云蓬
鱼忘记了沧海,
虫忘记了尘埃,
神忘记了永恒,
人忘记了现在。
也是没有人的空山,
也是没有鹰的青天,
也是没有梦的睡眠,
也是没有故事的流年。
忘了此地是何地,
忘了今昔是何昔。
睁开眼睛就亮天,
闭上眼睛就黑天。
太阳出来,为了生活出去,
太阳落了,为了爱情回去。
班若波罗揭谛……
幻觉支撑我们活下去
词曲:周云蓬
那是一片蓝葡萄,
挂在戈壁的天尽头,
云外有片大草原,
有个孩子在放牛。
道路死在我身后,
离开河床水更自由,
为了不断地向前走,
我得相信那不是蜃楼。
梦里全是湖水绿洲,
醒来满地是跳舞的石头。
啊,我的饥渴映红起伏的沙丘,
我不要清醒的水,
我只要晕眩的酒。
清醒的人倒在路旁,
幻觉带着我们向前走,
大风淘尽了我的衣兜,
失明的灵魂更加自由。
我是世界壮丽的伤口,
伤口是我身上奔腾的河流。
啊,我的饥渴映红起伏的沙丘,
我不要清醒的水,
我只要晕眩的酒。
我不要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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