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第68章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看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推过之后,便衣这才发现这个穿着长衫、布鞋,戴着瓜皮小帽的,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一时手足无措,吓得直往后缩。
饶伯斯也嚷嚷着帮腔:“我是美国侨民,我不准你们妨碍我的自由,赶紧让开!”
“刘俊卿,这是怎么回事?”方维夏问。
“我、我奉大帅之命,前来搜查违禁逆书。”
“搜查?搜谁?搜老夫吗?”袁吉六恶狠狠地逼了上来,“你是想搜我袁某人的包,还是搜我袁某人的身啊?”
刘俊卿被他逼得直往后退,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还是害怕这个老师,但这害怕却习惯成自然,令他怎么也无法鼓起勇气。
“刘俊卿,你是不是想把我们这些老师都当成窝藏逆书的犯人啊?”
“连老师都不认了,你眼里还有没有人伦纲常?”
“还不给我滚开!”
在老师们的质问声中,刘俊卿禁不住倒退出几步,便衣们一时没了主心骨。袁吉六、费尔廉、饶伯斯一马当先,其他老师纷纷跟着,拥出校门。
“外头不有城防营吗?出了门就是他们的事。都傻站着干嘛?跟我上学生寝室!”刘俊卿眼睛一瞪,拼命提高嗓门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便衣们跟着他匆匆向校园内走去。
校门外,是林立的刺刀,老师们各自挟着包,从刺刀丛里走过。落在后面的黄澍涛紧张得满头冷汗,眼前的阵势令他连头也不敢稍抬一下,只有拼命保持着镇定,但挟着包的手臂却还是止不住在微微发抖。就在这时,一匹战马突然嘶鸣了一声,黄澍涛吓得一抖,臂弯间的包失手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包裂开了,一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滑出了包,正落在张自忠锃亮的军靴旁。
黄澍涛整个人都僵住了,身边的老师们也目瞪口呆。空气紧张得似乎要凝固了,张自忠却慢慢弯下腰,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地上的包和书,微笑着将包递给黄澍涛:“这位先生,您的东西。”
黄澍涛赶紧接过,连声说着谢谢。
张自忠又翻了翻手里的书:“哟,这是什么书啊?”
“是……教材,是教材。”
“哦,这人不识字还真麻烦啊,这么好的教材,我这大老粗偏偏连个书名都不认识。”张自忠将书递向黄澍涛,扫了眼还站在原处的老师们,又说,“教书呢,就得教给学生这样的好书,可千万别教什么逆书、反书啊。各位先生,都别站在这儿了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了,请吧请吧。”
老师们这才松了口气,大家纷纷离去。走出几步,黄澍涛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很书生气地说:“这位长官,谢谢您了。”
“不客气。好走了您。”张自忠转过身,又慢条斯理地踱起了步子。这位张自忠,后任国民政府天津、北平市长,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等职,抗战爆发后,率部浴血奋战,屡挫日寇,参加了台儿庄大捷等一系列重大战役。1940年5月,在枣宜战役中,因率部阻击数十倍于己的日寇,壮烈牺牲于抗日战场,被国民政府追授为陆军一级上将。

汤芗铭办公室,副官和刘俊卿正排着队向汤芗铭汇报请示事情。香烟袅袅,跳动的烛光映得汤芗铭脸上阴晴不定,他正一颗一颗、聚精会神地穿那串散了的玉手串。
“大帅,前线急报,护国军程潜部已攻占湘西,逼近常德府。”
“大帅,广东将军龙济光,江西将军李纯,山东将军靳云鹏,浙江将军朱瑞,长江巡阅使张勋五将军通电全国,反对帝制。”
“大帅,日本国公使宣布,日本国不再支持中国实行帝制。”
“大帅,四川将军陈宦刚刚发来通电,敦促洪宪皇帝退位。”
“大帅,衡阳急电,我军防线已被谭延辏Р炕骼#凡咳寺碚岂缪簟!?br /> 汤芗铭似乎没有听到副官的报告,只是专心穿着珠子,脸上全无半分表情。
房间里好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丝线从珠子中间穿过去的声音。刘俊卿看了副官一眼,怯生生地说:“大帅,卑职在第一师范未能搜查到逆书,估计是被毛泽东他们藏起来了,卑职建议,马上把他们抓起来,严加审讯,一定能问出逆书的下落……”
轻轻地,汤芗铭打断了他的报告:“滚。”
刘俊卿一愣。
猛然间,汤芗铭站起,转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滚!”
旁边副官被吓得浑身一抖。刘俊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撒腿便往外跑。
汤芗铭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死死撑着桌沿,仿佛一只斗败的公鸡:“通电全国,湖南布政使、督办湖南军务将军汤芗铭宣布支持护国,反对帝制,声讨逆贼袁世凯。要快!”他的拳头气急败坏地砸在桌上。那串尚未穿好的玉手串又一次四散而飞。
1916年3月的黄历一天一天翻过,长沙街头卖报的小童每天手里的报纸上都有爆炸性的新闻:《护国浪潮席卷全国 袁逆世凯穷途末路》、《北洋将领全线倒戈 窃国大盗众叛亲离》、《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 恢复共和》、《袁逆心腹汤芗铭仓皇逃离湖南》、《湘军元老谭延辏г俣榷较妗贰?br />
第二十二章 文明其精神 野蛮其体魄

自古秋后都是处决犯人的季节。赵一贞看过很多话本、看过很多故事书,却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比现在更让她害怕其中的那句“秋后问斩”。夏天不过刚刚过去,她走在街上还穿着单衫的行人中间,却感到了说不出的凉意。头顶的树叶绿中已经泛了黄、路边的小草青中已经带了焦,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情感,似乎都已经走过了它最旺盛的季节,正在渐渐地枯萎。但赵一贞不甘心,她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枯萎。走在去监狱的路上,她有满腔的不甘心,但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她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但却愈发地不甘心。
袁世凯被推翻了、汤芗铭被赶跑了,新一轮的清算又开始了。长沙城里每天都有汤党余逆被抓,曾经威风八面的侦缉队队长,怎么可能漏网呢?自刘俊卿被抓以后,一贞就疯狂地四处打听刘俊卿的下落:刘俊卿被关到了哪座监狱、刘俊卿会被怎么处罚、刘俊卿已经知道错了吗……终于打听到了刘俊卿的确切消息,她又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买通了狱警,只想着无论如何要见刘俊卿一面。
隔着粗大的铁栏杆,一贞看到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目光呆滞、浑身上下满是伤痕的人蜷缩在破草席上,她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俊卿!”
似乎已经被打傻了的刘俊卿没有想到还有人会来这里看望自己,更没有想到一贞会来这里看望自己,他睁开血肉模糊的眼睛,抬头望着、望着……突然扑了过来,死死地抓住栏杆,砰砰有声地用头撞着,声嘶力竭地大叫:“一贞,一贞,我当初为什么不听你的?为什么不听你的啊?我怎么那么蠢,那么蠢啊!”
看着眼前这个人,一贞的心疼着,心疼得甚至让她忘记了恐惧:这就是那个头发一丝不乱、一袭月白长衫、皮鞋锃亮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给她翻译“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发誓要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让她过上快乐日子的刘俊卿吗?是的,是的,这就是那个刘俊卿,是她的刘俊卿。尽管他面目全非,尽管在世人的眼里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以第六名的成绩考进一师的学生,但他在一贞的眼里和心里,却永远不会改变。一贞抓住刘俊卿的手,紧紧地抓着,急促地说:“俊卿,不要这样,你会没事的,你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啊。”
“没用的,一贞,我完了,我没指望了。你知道吗?这儿天天都在杀人,天天在杀,杀汤党余逆,拖出去就是一枪,就是一枪……”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俊卿的恐惧,走廊的尽头猝然响起一阵惊恐万状的狂叫声:“不,不要,我不是汤党,我不是汤党,我支持民国,民国万岁,民国万岁,我支持民国啊……”绝望的呼号迅速远去,紧接着,随着枪声,那个声音戛然而止!枪声中,一贞感觉到刘俊卿的手松了、随着他如烂泥一样的身体滑落下去,落到了血迹斑斑的枯草上。
“一贞,以前,我答应过你许多事,答应过到你家提亲,答应过给你一个幸福的将来,这一切,我都做不到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过刘俊卿,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望着刘俊卿,听着他绝望的声音,一贞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她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调对刘俊卿说:“不,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等着。”
刘俊卿看着一贞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不相信她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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