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善卿几乎被那灰色高墙惊住,除了当年的天津城墙,这一带再没有过这么高的墙。灰色青砖,石灰勾缝,顶上还竖着铁棘藜,给人的那种压迫感,让人喘不上气来。
大墙外边,一眼望去,直到西马路,全部是低矮、破败的小窝棚,建筑材料是捡拾来的破烂砖瓦和糟烂木料。每当下雨的时候,即便是撒泡尿般的小雨,这里的积水也会漫进屋内,如果雨再大一点,水便上了炕了。就在这里,大约有二十万真正的穷苦人,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金善卿的一个远房的亲戚,早年捐了个典史,来直隶候补。虽说无缺可补,但到底给他混上了个差事,在监狱里当上了会办——类似于今天的副典狱长。
金善卿今天带着左莲舫的公事来的,上面盖着总督陈夔龙的紫花大印,算是奉命准许探视。宝义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手上提着个蒲包。蒲包里边是两只道口烧鸡,二斤曹记酱驴肉,十二个吊炉火烧,给庄子和挡饥。
“这个人是革命党,见他干什么?”这位亲戚姓于,虽说也算是个官,但落在这种地方,便被人称作“于头儿”。他倒也没做他想,这个“于头儿”一年能在犯人身上弄出几千块钱来,也就不在乎叫什么了。“该不是,少爷你也……?”
“没那八宗事,我跟他学画画。再者说,这不民国了么,革命党不算罪过。”金善卿提着个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小纸包,上边贴着“杨村糕干”的红笺。“带来点小意思,老没见了。”
纸包往桌上一放,“当”的一声——里边是五十两的官宝一锭,当官的见到大元宝,比洋钱要欢喜。
“咱爷们儿过得着,这是干什么?”于头儿把纸包向金善卿推了推,感觉清楚里边的份量。
“他在这,没受罪吧?”庄子和要是让同牢的人给改了模样,他也不好交代。“您了帮着照应照应。”
“杨以德亲自交代下来的人,不敢大意。而且他有话,好好待承,别屈着。这不,住单间,睡高铺,没有问题。”于头儿的眼睛觑着他,手上将那锭银子收入袖中。“但有一节,这家人是不是死绝了,就没个人来看看。他没钱上下打点,就难免短口吃食。别的倒没什么。”
“他孤身一个,哪来的家人?”金善卿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不过他可会写字、画画。”
“那管个屁用?”
突然,金善卿灵机一动,说:“说不定我能替他想个撤,让他自己挣饭吃,你们上上下下,也能得点好处不是?”
“那是好事呀!”
“就这么着。带我看看人去。”
里面一个大院子,倒也干净得很,只是死气沉沉的,没个人走动。牢房门眉上是块石雕,凶猛的兽形,伸出双臂抱住大门,名叫狴犴。牢房里边也不是旧式监狱半地牢的样子,一条长长的走道,两边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牢房,从牢门的密度上看,房间有大有小,牢门用的是新近时兴的包洋铁皮的木门,上边一个嵌着铁条的小窗,下边一个送饭、递尿桶的小门。里边没有窗子,只有走廊的两头,各有一扇窗子,于是,两头靠窗的牢房便是“上房”了。
每一间牢房中,都像美国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得满满当当,一只只手从小门中伸出来,去抓宝义手中的蒲包。宝义有些惊慌,紧紧倚在金善卿身后,不敢向那一只只的脏手上看。这是金善卿第一次见到她害怕。
庄子和被安排在“上房”里,独自一人,蜷曲在“高铺”上,手中攥着半块乌黑的窝窝头。所谓高铺,其实就是两块砖头架住的一块窄铺板,上边没铺没盖。中国五千年的规矩,住店、坐牢,铺盖自备。
“你干什么来了?”见金善卿从门上的小窗口露出半张脸,庄子和从“高铺”上下来。他扒着门边左看右看,见只有金善卿和宝义二人,便勃然作色。“你他娘的找死呀?装什么好心?你要是给抓了,我那批货怎么办?”
监狱这地方很能改造人。庄子和原本是个斯文人,只呆了一天,也满口粗话,像个穿着二尺半大褂子的绿营兵。
“住嘴。你看我是那种冒失鬼么?没把握的事,不是我干的。我问你,过堂了没有?”
“真他娘的奇怪。把我扔进来之后,别说过堂,连个在窗口扒扒头的都没有。是不是他们觉得抓错人了?不会呀。”庄子和抓了抓刚刚被虱子光顾的短发。
“特地到租界把你绑来,怎么会出错?是我花了大把的银子,才保住你这条命。不信你问宝义小姐。”金善卿看到眼前的情况,对营救庄子和有了信心。民国了,袁世凯与孙文是一家人了,抓庄子和就没有道理了。
“这可说不准……”庄子和有些费猜疑,目光转向宝义。
狱中的犯人们仍在叫喊:给口吃的吧,赏一点吧大小姐……。宝义的神色惊疑不定,把蒲包交给了金善卿。
“到底是怎么回事?”庄子和有些个不耐烦了,眉头上拧起一个小丘,神气很庄严,依旧是革命领袖的样子。
“金先生走的是总督衙门的路子。”宝义凑到门边,还是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望一眼其它狱门内伸出来的脏手。“正在想办法救你出来。”
金善卿退后几步,让他们可以自由交谈。
“他有这本事?”庄子和不信。
“我并不很清楚,看样子他有点办法。”
“他没找你们要钱打点么?”商人的行径,时时出人意表。
“好像是用的他自己的钱,至于过后怎么算,还没提。”宝义也在猜测金善卿的想法,还是给他留个转还的余地好。
“你太信任他了吧?别是对他有些好感?”庄子和毕竟是个领导者,目光如炬。
“好感说不上,我都是为了革命事业。”我自己怎么想,与你何干,你又是我什么人?宝义暗道。她瞟了金善卿一眼,见他背向着她负手而立,蒲包挂在指间,倒像个带着礼物走亲访友的佳公子。单这一份洒脱,便让人亲敬。
“如果他有什么异动,除掉他!”庄子和的音调冷峻。这是为了事业,非关个人好恶。
镇反干部:我总是不明白,行贿之后,真的这么管用吗?
金善卿:那个时候,仍然保持着满清的传统,收受贿赂的人,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没有那个能力,对方不会收你的钱财。再说,左莲舫收的钱,算不上是贿赂,而是一种行规,他只是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做了一点疏通的工作,即使他的上司知道了,也不会责罚他。
镇反干部:作为清廷的走狗,他怎么会替革命党求情?你这是在歪曲事实吧?
金善卿:如果是早几十年,比如同治时期闹“发匪”,就是太平天国,那时大清国还有些个规矩,对造反者绝不容情。到了宣统时,清廷上下人人自私,人人为自己打算,不再有原则,除了重大案件,处理革命党的案子,与处理普通刑事案一样,也可上下打点,蒙混过关了。这正是清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镇反干部:你是真心想要营救庄子和么?看你的意思,并不是很起劲。
金善卿:办这样的事情,哪有简单易行的?我救庄子和,为公,是我们需要他,指望他在北方发动起义,即使不成功,也会给同盟会带来一些谈判的筹码;为私,我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干掉,被当做革命的叛徒。
4
不管事情有多难,生活总得继续。转天一早,金善卿突然想吃口儿本地风味,便特意赶到华界,进了东门外一家专营早点的小铺,一碗锅巴菜,浇上辣椒油、腐乳汁和芝麻酱,浓香扑鼻。革命者也是人,也有人的欲望,吃口顺口儿的,穿件儿体面的,乃是人之常情。他有些赞赏铁血团那些少爷革命者的生活态度,革命的目的,亦不过如此。
报摊上,当天的报纸大都出来了。打发早点铺的小力笨买来一看,报社在南市的几家小报,都在醒目的位置登了一则广告,是革命党头子庄子和在狱中卖字的笔单。这是金善卿昨天下午奔波的结果。
当时报社的人都以为他不是有病,就是在开玩笑,只在他交了广告费之后,人们才当真。不过,仍然觉得他这个想法太过离奇了,但想到天津卫这个地方,每天奇怪的事情层出不穷,心中也就释然了。
金善卿深信广告的力量,报纸这东西对人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说服力,即使是有悖常理的事,只要是登在报纸上,必然有人信以为真。他推销德国工具,长年登广告,灵得很。
这下子,庄子和不但能给自己挣上饭吃,还能把名声传扬出去,为他的营救工作做些铺垫。他倒不愁没人去找庄子和买字,这个地方的人好新鲜,一有新鲜事,有用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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