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士》第6章


生到底有一套玩艺,老楚根本是个光眼子,象刚出水的鱼,什么也没有,只是光出溜的一条。他决定把唐先生拿下马来。唐先生有一套落伍的衣裳礼貌与思想,文博士有一套新从美国运回的衣裳礼貌与思想,这是个战争,看谁能战胜。文博士决不退让。他要出奇制胜,用西洋人的直率勇敢袭击唐先生的礼多人不怪。他猛然的把自己的名片抓起来,随着一声不很好听的笑:“我全凭着这个博士!美国总统的荣誉还赶不上个博士。博士就是状元,我想你应当知道这个。有博士在我的片子上,我就有了一切的资格,唐先生!”
唐先生脸上的笑纹又都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太猛撞;他决不佩服西洋博士的学问,可是他深知颜惠庆总长与顾维钧公使就都是博士,这点不假。凭自己的老练与圆滑,今天会闹个没脸,他心中有点难过;可是他并不慌乱,知道自己一定会把僵局打开,特别是吃了“博士”的钉子,转过弯来决不算丢人。他又拱了拱手:“文博士,你不能住在这里,这要教焦委员知道了,我吃不住。舍下还相当的宽绰,那个,那个,老楚!”意思是命令他马上搬走文博士的东西。
文博士的脸上照旧很严重,可是心里乐了一下。看,这家伙的弯子转得多么快,多么利落;这样的中国人虽然没有任何价值,可还倒有趣好玩。
“不,我这里很好,”文博士拦住了唐先生,“刚由美国回来,我愿意多吸收一些中国社会情形,多接近民间;也可以说关心民瘼吧!”
“那么,请签个字,回来兄弟派人送点——”唐先生想供给状元是上算的事,况且钱又不是他的。
“不,我已经打电到家中要一点——舍下也还倒过得去!”文博士一点也不示弱。
“赏个面子,文博士!暂收二百吧!”唐先生紧紧的拱手:“学会里每月有各处的补助,凑在一处也有三百来的块。月间,由兄弟凑齐汇交焦委员,焦委员可是吩咐过,由他那儿来的先生们可以支用。我这回不等请示,硬作了主意,老兄,博士赏脸。我们都是前缘,博士千山万水的回来,会在济南遇到一处,前缘!”
“那么,我就——”文博士掏出名片,写上暂借二百元。

拿到二百块钱,文博士痛快了些。回国来几个月了,这是第一次胜利。他一点也不感谢唐先生,唐先生不过是他手下的败将;说不定再玩一两个小手段,也许就把焦委员所托给唐先生的事全都拿过来:新状元总得战败老秀才,不管唐先生中过秀才没有。
心中痛快了一些,事事就都有了办法——英雄的所以能从容不迫,都因为处处顺心。文博士到上海银行开了户活账,先存入一百五,要了本英文的支票,取钱凭签字——在印鉴簿子上签了个很美而花哨的字,看起库颇象个洋人的名字。
把支票本放在袋中,身上忽然觉得轻松了些,脚步自然的往高了抬。在街上转了会儿,他觉得不能再回文化学会去,永远不能再回去,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他找到了青年会。好吧,就是青年会吧。宿舍里的一间屋子每月才二十多块钱,连住带吃都有了。再说,还能洗澡,理发,有报纸看,虽然寒伧一点,到底比学会里强过许多倍了。他不喜欢宗教,可是青年会宿舍是个买卖,管它什么宗教不宗教呢!
交了一月的租金与饭费,马上把行李搬了来,连正眼看老楚一眼也没顾得;希望永远不再和老楚见面,就是他将来能把唐先生的事都接过来的话,头一件事是把老楚开了刀,对那样的中国人用不着什么客气。不要说国内现在只有这么几位博士,奇…书…网就是有朝一日,四万万人里有两万万位博士,而那两万万都是老楚,也是照样的没办法!老楚这样的人会把博士都活活的气死!
文博士把屋中安置好,由箱底上把由美国带回来的紫地白字的“级旗”找出来,钉在墙上;旗子斜钉着,下面又配上两张在美国照的像片端详了一番,心中觉得稍微宽舒了点。吃了顿西餐,洗了洗澡,睡了个大觉,睡得很舒服,连个梦都没作。
睡醒了,穿好了洋服,心中有点怪不得劲。袋中有几十块钱,仿佛不开销一点就对不起谁似的。想了想,他应当回拜唐先生去。由这件事往开销点钱上想,想到至少得去买条新领带;作衣裳还得暂缓一缓。很快活的立起来;把该洗的汗衫交给仆人;脚上拿着劲,浑厚稳重的下了楼。一出门,洋车夫们捏喇叭的捏喇叭,按铃的按铃,都喊着“拉去擘!”说得轻佻下贱。有的把车拉过来,拦住他;有的上来揪了他一把,黑泥条似的手抓在洋服上。这群中国人!文博士用他骨胳大且硬的手,冷不防的推了一把,几乎把那个车夫推了个趔趄。车夫哽了一声。其余的都笑起来,一种蠢陋愚顽的笑。笑完了,几乎大家是一齐的说:“拉去擘!”这是故意的嘲弄。博士瞪了他们一眼,大家回到原处,零落不齐的叫:“两毛钱擘!看着办擘!……”他的脑中忽然象空了一小块,什么也想不出,只干辣辣的想去抓过几个来,杀了!太讨厌了!正在这个当儿,门内又出来两位,打扮得很平常,嘴里都叼着根牙签,刚在食堂用过饭。有一两个车夫要往前去迎,别的车夫拦住了他们:“有汽车!有汽车!”果然,外边汽车响了喇叭。文博士几乎是和他俩并着肩儿出来的,人家慢条厮礼的上了汽车,往车背上一斜,嘴中还叼着牙签。文博士在汽车卷起来的土中点了点头,大丈夫应当坐汽车;在中国而不坐汽车,连拉车的都会欺侮人!中国人地道的欺软怕硬,拿汽车楞轧他们,没错!博士的手不由的动了一动,似乎是扭转机轮,向前硬轧的表示。
算了吧,不去买领带了。终日在地上走着,没有汽车,带上条新领带又算哪一出呢?刚才那俩坐汽车的并不怎么打扮,到底……领带……哼!
唐先生住在南关的一个小巷里。胡同很小,可是很复杂。大门也有,小门也有;有卖水的小棚,有卖杂货的小铺;具体而微的一条小街,带出济南小巷的特色。唐宅的门很大,可是不威武,因为济南没有北平住宅那样的体面的门楼。文博士叫了半天,门内出来位青年人,个子很大,混身很懈松;脸上有肉,也不瓷实;戴着眼镜,皱着眉;神气象是对某件事很严重的思索着,而对其他的一切都很马虎。接过文博士的名片,看了看:“啊,啊。”啊完了,抬头看着天,似乎又想起那某件事,而把眼前的客人忘记了。听到文博士问:“唐先生在家?”他忽然笑了,笑得很亲热:“在家。”说完,又没有了动作。仿佛是初入秋的天,他脸上的阴晴不定,一会儿一变。
文博士正在想不出办法,唐先生由影壁后转过来,一露面就拱起手来:“不敢当,不敢当!请!请!这是,”他指着那个青年,“二小儿建华。”建华眼看着天,点了点头。
院里的房子都很高大,可是不起眼。门窗都是一鼻两眼式的,屋中的光线也不充足。客厅里的陈设很复杂,各式的桌椅,各式的摆设,混杂在一处,硬青硬红的不调和。由这些东西可以看出唐府三四辈的变迁:那油红油红的一两件竹器代表着南方的文化,那些新旧的木器表示着北方的精神:唐府本是由南边迁来的,到现在已有六七十年了。由这点东西还可以看出唐宅人们的文化程度,新旧的东西都混合在一处,老的不肯丢掉,新的也渐次被容纳。这点调和的精神仿佛显出一点民族的弱点:既不能顽强的自尊,抓住一些老的东西不放手,又不肯彻底的取纳新的,把老旧的玩艺儿一扫光除尽。
墙上的字画与书架上的图书也有个特点:都不是名人的杰作,可也不是顶拙劣的作品。那些作画写字的人都是些小小的名家,宦级在知府知县那溜儿,经唐家的人一给说明便也颇有些名声事业,但都不见经传。对联与中堂等项之中,夹杂着一两张像片,还有一小张油画;像照得不佳,画也不见强,表示出应有尽有的苦心,而顺手儿带出一点浮浅的好讲究。
扫了一眼屋中的东西,文博士觉得呼吸有点不灵利,象海边上似的,空气特别的沈重。新的旧的摆设,桌椅,艺术作品,对他都没有任何作用,他完全不懂。他只在美国学来一个评判方法:qǐζǔü适用的便好。他的理想客厅是明亮简单,坐的是宽大柔软的沙发,踩的是华丽厚实的地毯,响的是留声机,看的是电影名星照片。他不认识唐家的这些东西,也不想去批评,只觉得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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