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士》第13章


心中越不平,脸上的笑纹就更有增加的必要;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笑,还是哭呢。但是不能老这样的笑,他已觉出来笑纹已象些粥汁干在了脸上,他必须说点什么。且支应一句再讲吧:
“杨家不过是个卖药的。”
文博士笑起来:“唐先生,何必呢!你知道焦委员的计划,和我们留学生的身分。你管不管吧?”
“好的!”唐先生点了头。他知道杨家那位小姐的底细。这点知识教他迟疑不决,不敢冒冒失失的给建华身上拉她,虽然杨家的金钱与势力是不应当漠视的。现在文博士既然明白的说出,他心里又把她详细琢磨了一会儿,好吧,干她的去吧,唐家要不起她;假若她将来糟在博士手里,那决不是他的过错;而且必定得糟,假若这回事儿而能不弄得一塌胡涂,那么姓文的这小子也就太走运了。只希望它糟,糟得没法撕拉,因为它必糟,所以他答应下给文博士去办,这是帮忙,也是报仇,一打两用,好吧,给他办就是了:“我愿把丑话说在前面,文博士,事情呢并不难,事情的好坏可不能由我负责。这是你嘱托我办的,我只管成不成,不管好不好,是这样不是?”
“只要能成就好!”文博士非常的坚决。在他想,唐先生的话里所暗示的也许是说杨家的密司长得差一点。这不成问题,多少多少阔人的太太都并不漂亮。太太并不能使人阔起来,太太的钱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再说呢,有了钱,想玩漂亮的妇女还不容易。他觉得连看看都不必,成了这段事便有了一切,太太不过是个饶头,象铺子里买东西赠茶碗一样,根本谁也不希望那是顶好的磁器。“唐先生给分分心就是了,一切都出于我的情愿!”借题发挥,他把博士就是状元,应当享受一切的那一大套,又都说给唐先生听。
“好的!好的!”唐先生说不出别的来,心中的不平,与等着看文博士的笑话的恶意,把他的话都拦在心里,象一窝毒蜂似的围在了一处。好容易等博士发挥完了,他问了句:“这两件事要一齐办?”
“当然!当然!”文博士仿佛很赏脸,拿唐先生当了个义仆似的。“还不止两件,第三件也得分分心——那个。”他用食指与拇指捏成一个圈。“为那件事情,得先预备两套衣服;到杨家去,也得预备衣服,是不是?”
“可是事情也许不成?”唐先生的笑纹有点发僵。
“我的资格准够,准够;况且杨家是必须去的!”“好不好,这次由你给焦委员封信?他未必回信,可是总算是备了案;我就好交待了。”
“也好!和焦委员还熟,也不能老为难你,是不是?”“是的,那么我听你的信就是了。”唐先生随着这句又拱起手来,表示告辞。
文博士只送到门口,说了声“拜托”。唐先生独自摸索着下了楼。
回到家里,唐先生心中空空虚虚的,好象没吃饱似的那么不得劲。他不愿再想文博士的事,可是心里横着一股恶气,恶气当中最黑的那一点是文博士。
建华与树华都没在家;唐先生想对个人数唠一顿,出出气;只好找振华,虽然心中还恨着她。气憋得真难过,他到底找了她去。振华正在屋中给树华打毛线的手套,低着头,两手极快而脸上极安静的在床沿上坐着,见父亲进来,她微一抬头笑了笑。“在哪里吃的饭,爸?”又低下头去作活。他看了看女儿,心中忽然一阵难过,不是怒,不是恨,不是气,而是忽然来到的一点没有什么字可以形容的难过。“哼,文博士请的。”
“他没提我?”她把手套放下,想去给父亲倒碗茶。“不喝!”他摇了一下头。“文博士决定要到杨家去。”“正好;据我看,咱们不必管他的事。这么大年纪了,你何不多休息休息,多给他们劳神才合不着。”
唐先生半天没说出话来,那点难过劲儿碰到她这两句话,仿佛是正碰得合适,把妒恶别人的怨怒变成一些可以洗手不管的明哲,他似乎看清了一点向来没见到的意思:唯其自己在种种的限制中勉强扎挣,所以才老为别人修路造桥;别人都走过去,他自己反落在后边。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了公认的修路工人,谁都可以叱呼他,命令他,而且自己就谦卑的,低声下气的,忍受,服从。假若他不肯这样白受累呢,谁知道,人们许照样的有路可走;不过,至少也得因为没有他这样的工人而受点别扭。有让路的才能显出打道的威风,假若有个硬立住不动的人,至少也得教打道的费点事,不是吗?他想到了这一点。这一点使他恨振华的心思改为佩服她,亲爱她,并且自己也觉到一种刚强的,自爱的,自尊的,精神。
可是,他只想到了这么一点。
“爸!”振华微笑着,可是眼睛钉住了他:“你要是能休息休息,心中清楚一些,从新用对新眼睛看看这些事,你就必能后悔以前作的那些事够多么空虚,文博士们够多么胡涂。我说空虚与胡涂,还不仅是劝你不再作那样的事,招呼那样的人。我是说,那样的事,那样的人,根本是这个腐臭社会的事与人都该,都该……”她不愿再说下去,因为唐先生的眼中已经露出点害怕的样子。
唐先生能想到他自己的委屈,与自己的不便再为他人作嫁。他可是不能再往深里想,他根本不能承认这个社会腐臭。他以为女儿是——由拒绝文博士起,到现在这一段话为止——有点,有点,还不是别扭,是有点,他想不出个恰当的字来。他只觉得可怕。这点惧意教他又疏远了女儿,不想去劝她,也不想完全了解她。他隐隐的想到,女大当嫁,应当赶快把她嫁出去。可是她的婚事显然的又不很容易干涉与安排。他感到些腻烦,疲倦:“睡去;节下不放假呀?”“不放。”她也露出点倦怠,把手套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
十一
唐先生若是不管点什么闲事,心中就发痒痒;他到底把文博士介绍到杨家去。
进到杨家,他以为是到了女儿国。
杨家现在最有身分与势力的女人是五十多岁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年纪虽不很老,可是辈数高,已经有一群孙子。她的大儿子——杨家现在的家长——和她的岁数差不多,因为她是姨太太而扶了正的。她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既经扶了正,而又能守节,手中又有不少财产,所以她的威权越来越高,现在似乎已经没人敢提她原是姨太太,甚至于忘了她是姨太太。
杨家现在有五六门都住在一处。在这位老太太之下,还有几位独霸一方的太太们,分别统辖着姨太太,姑娘,和少奶奶们。此外,各门中还有出了阁而回到娘家来的寡妇,和穷亲戚家来混三顿饭吃的姑娘与老太太。还有,男人借口出外去发展,而本意专为把不顺眼的太太扔在家里守活寡;不过这种弃妇可不算很多,除了吃饭的时候也不大爱露面。无论怎说吧,把这些妇女凑在一块儿,杨家没法儿不显着女多于男,很有些象法国。等到男人们都不在家,而大一点的男孩再都上了学,这一家子就至少象个女戏班子。
杨家的男人们虽然也有时候在家中会客,可是他们的交际多数还是在酒馆饭店与班子里;在这些地方他们更能表现出交友的热诚,和不怕花钱。就是打牌,他们也是到班子里去。偶尔有些重要的谈话与交涉,既没工夫到班子里去,也不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宁可上澡堂子,泡上顶好的“大方”,光着屁股,吸着烟卷,谈那么一会儿,也不肯把友人约到家中来。到家中来,他们至多能给客人一些茶点,怎样也不如在澡堂子里花钱多,在澡堂子里,事情说完,友人也顺手儿洗了澡,刮了脸,有湿气的还可以捏了脚,这才显出一点实惠。
在家中招待的男客,差不多只有常来往的亲戚与文博士一类的人;不过,这种客人统由杨家的妇女招待,男人们不大管这宗事儿。杨家的男人们晓得文博士这类宾客的来意,所以知道怎样的疏远着他们,等到妇女们把这样的宾客变成了杨家的亲戚。他们再过来打个招呼,既省事,又显着给妇女们一些作事的机会。
在招待这样的客人上,杨老太太当然立在最前面。文博士第一次来到杨家,便朝见了她。
杨家一共住着五六十间房,分成五个院子。当中的院落是杨老太太的。院子虽多,可是各处的消息很灵通,每逢文博士这样的客人来到,各院中的女人马上就都预备来看看与听听。看,自然是看客人了;听,是听听杨老太太的语气。不错,大家都有自己的一点意见,可是杨老太太的话才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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