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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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交代,可以宽大处理。”这句话在我心里浮现出来,随后又渐渐消失了。
那时在我看来,“共产党”三个字和“宽大”总像调和不起来似的。尽管进入管理所以来受到的待遇大大出乎意料,尽管从报上屡次看到从宽处理“五反”案件的消息,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在“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不久,有个别罪大恶极的贪污犯被判处了死刑,接着,报上揭露了许多资本家盗窃国家资财、窃取经济情报、走私、行贿,以及偷漏国税等等罪行,这时我不由得把这些案件拿来跟我的加以比较。我对“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这几句话也另有自己想法。我认为即使那些宽大事例全是真的,也不会适用于我,因为我是“首恶”,属于必办之类的。
“坦白从宽”吗?——我苦笑了一下。在我的设想中,管理所长听我说出了这件事,知道受了骗,立刻会勃然大怒,狠狠地责罚我,而且追究我还有什么别的欺骗行为。我当初对待处于自己权威下的人,就是如此。
我不能去坦白,——我对自己说,小瑞他们还不至于真的能“绝情绝义”到检举我的地步。我把这件事拖下来了。
过了一个星期,又轮到小瑞给我们送饭。我偷偷地注意到,他的神色十分严肃,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不但如此,他还对我的皮箱狠狠地盯了一阵。
不好,——我心里嘀咕着,他别是要有什么举动吧?
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刚刚开始学习,小瑞忽然匆匆地又来了。他在我们房外停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走开。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两眼刚才正是搜索那只皮箱的。
我断定他刚才一定到所长那里去过。我沉不住气了。“与其被揭发出来,倒不如主动交代的好。”我心里说。
我抓住了组长老王的手,忙不迭地说:
“我有件事情要向政府坦白。我现在就告诉你……”
七、坦白从宽
“我溥仪没有良心。政府给我如此人道待遇,我还隐瞒了这些东西,犯了监规,不,这是犯了国法,这东西本来不是我的,是人民的。我到今天才懂得,才想起了坦白交代。”
在所长的接待室里,我站在所长面前,低着头。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那四百六十八件首饰,发射着令人惋惜的光彩。假如我的“主动坦白”可以挽救我,假如宽大政策对我有效验的话,那么光彩就让它光彩去吧。
所长注视了我一阵,点点头说:“坐下来吧!”从这一声里,我听出了希望。
“你为了这件事,经过了很多思想斗争吧?”所长问。
我避开了那个纸条,说我一直为这件事心中不安。在我说的那些话里,只有最后一句是真的:“我不敢坦白,我怕坦白了也得不到宽大处理。”
“那为什么呢?”所长的嘴角上漾着笑意,“是不是因为你是个皇帝?”
我怔了一下,承认了:“是的,所长。”
“也难怪你会这样想,”所长笑起来了,“你有你的独特历史,自然有许多独特想法。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是说到做到的,不管从前是什么身分,坦白的都可以从宽,改造好的还可以减刑,立功的还可以受奖。事在人为。你这些东西当初没交出来,犯了监规,并且藏在箱底里一年多,如今你既然自己来坦白,承认了错误,这说明你有了悔悟,我决定不给你处分。”
说罢,他命令门外的看守员去找保管员来。保管员到了,他命令道:
“你把那堆东西点收下来,给溥仪开一个存条。”
我感到太出乎意料了。我连忙站起来:
“不,我不要存条。政府不肯没收,我也要献出来。”
“还是给你存起来吧。你在这里点交。”所长站起来要走,“我早已告诉过你,对我们说来,更有价值的是经过改造的人。”
我带着四百六十八件首饰的存条,回到了监房。同伴们正开讨论会,讨论着正在学习的《中国怎样降为殖民地半殖民地》这本书里的问题。他们看见我回来了,停下讨论,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待遇,庆贺我有了进步。
“老溥,佩服你!”他们现在已经不叫我溥先生,而是一视同仁地以“老”字相呼了。刚一听到这称呼,我比听叫“先生”更觉着不是滋味,不过今天被他们叫得很舒服。“老溥,从你这件举动上,给了我启发!”“老溥,没看出你真有勇气。”“老溥,我有你这例子,更相信宽大政策了。我向你表示感谢。”等等。
我这里该补充说明一件事。自从我的衣物自洗自缝以来,我的外形比以前更加狼狈不堪了,而同伴们对我的尊敬也随着“先生”的称呼去了一大半,有人甚至于背后叫起我“八杂市”(哈尔滨从前一个专卖破烂的地方)来。在学习上表现出的无知,也时常引起他们的毫无顾忌的笑声。总之,我明白了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身分。现在他们再三对我表扬,我顿时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这天休息时,我在院子里听见前伪满驻日大使老元对别人谈论这件事。老元这人心眼极多,可以说眼珠一转就够别人想一天的。这个多心眼的人说出一段话,大大触动了我的心事:
“老溥是个聪明人,一点不笨。他争取了主动,坦白那些首饰,做的极对。其实,这种事瞒也瞒不住,政府很容易知道的。政府掌握着我们的材料,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你们想想报上的那些三反、五反的案子就知道。千百万人都给政府提供材料,连你忘了的都变成了材料,飞到政府手里去了。”
照他这话说来,我在自传里扯的谎,看来也瞒不住了。
如果我说了出来,会不会像交出珠宝一样的平安无事呢?一个是政治问题,一个是经济问题,能一样对待吗?所长可没说。可是似乎用不着说,犯了法就是犯了法,经济上犯罪也是犯罪,三反、五反案件重的重办、轻的轻办,坦白的从宽,应该全是一样的。
话是这样说,事情不到临头,我还是下不了决心。跟上回不同的是,报上一出现“宽大”二字,我比以前更加想看个究竟了。
三反、五反运动接近了尾声,结案的消息多了起来,而且尽是“宽大处理”的。老王是干过“法官”的,我曾跟他研究过报上的那些案件。每次研究,我总在心里跟我自己的事情联系起来,反复考虑,能否援用这项政策。后来所方叫我们写日寇在东北的罪行材料时,我想的就更多了。
政府为了准备对日本战犯的处理,开始进行有关调查,号召伪满战犯提供日寇在东北的罪行材料。那天所方干部宣布这件事的时候,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除了日寇的,别的可不可以写?”干部回答:“当然可以写,不过主要的是日寇罪行。”我听了,不由得犯了嘀咕:他要写什么别的?别的当然是中国人的,中国人最大的罪犯当然是我!我家里的人会不会也要写点“别的”?
伪满战犯对于写日寇在东北的罪行,都很积极。我们这个组,头一天就写出了十多份。组长老王收齐了写好的材料,满意地说:“我们的成绩不错!明天一定还可以写出这么多。”有人接口说:“如果让东北老百姓写,那不知可以写出多少来。”老王说:“那还用说,政府一定会向东北人民调查的!你看呢,老溥?”我说:“我看是一定的,可不知道这次除了日寇,还调查别人不?”“不调查别人,可是准有人要写到我们。老百姓恨我们这些人不下于恨日本人呢!”
吃晚饭的时候,是大李来送饭。我觉着他好像特别有气似的,他不等我把饭菜接过来,放在地上就走了。他走开以后,我立刻想起了我离开静园的时候,是他帮助我钻进车厢里去的。
第二天,我们又写了一天材料。我知道的不多,写的也少了。老王收材料时,仍很满意,因为别人写的还是不少。他说:“你们瞧吧,以此推想,东北人民写的会有多少!政府掌握了多少材料!干过司法工作的就知道,有了证据就不怕你不说。从前,旧社会司法机关认为顶难的就是证据,可是在人民政府这里,老百姓都来提供材料,情形就不同了。”我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跳。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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