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公务员版)》第36章


沅弟昔年于银钱取与之际,不甚斟酌,朋辈之讥议菲薄,其根实在于此。去冬之买犁头嘴栗子山,余亦大不谓然。以后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银回家,不多赠亲族,此廉字工夫也。
在这封信中,曾国藩还提醒曾国荃,要求他“廉”,实是因为家门气运太盛,要以此“自概”:
余家目下鼎盛之际,余忝窃将相,沅所统近二万人,季所统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几人?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斟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
“保泰持盈”是曾国藩一直着力思考的问题,也是他清廉自守的一个重要思想背景。谨慎、忧惧是曾国藩性格的重要特点。由普通农民而跻身朝堂,这巨大的身份落差令他一直惴惴不安。从道光二十五年他命名自己的书斋为“求阙斋”,就可以看出他自那时起,就已经着力思考如何持盈不坠了。他在《求阙斋记》中说: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骢衡,不足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向所谓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
……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缺陷。
当初他寄银千两回家,要求将其中四百两用于周济族人时,曾专门给祖父写了一封信,解释他为什么这样做:
孙所以汲汲馈赠者,盖有二故。一则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涉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旧债尽清,则好处太全,恐盈极生亏;留债不清,则好中不足,亦处乐之法也。
在那之后,“我家气运太盛”,“正当全盛”之类的话就屡屡现于家书,自概之道,也是他经常向诸弟所讲的道理。
无奈曾国荃对这位提携了他一辈子的老兄的话,常常是当做耳旁风。对这位名满天下的老兄,曾国荃既佩服,又经常不以为然。他经常觉得这位老兄太拘谨、太保守、太唐僧。收到这封信后,曾国荃写了一封回信:“于人概天概之说,不甚厝意。”说当今之天下,乃“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老兄您所念叨的那些道理,只能行于三代,不能行为当今。当今之世,只看谁强,强者通吃,做人不能过于谦退。
虽然不要求曾国荃和自己一样清白如水,曾国藩也不能容忍这个弟弟彻底破坏曾氏家族的俭朴形象。更何况,凡事谨慎小心的曾国藩还有另一重担忧:他担心太平天国虽然镇压下去,天下其实仍不太平,另一场大乱随时可能到来。乱世之中,露富显财,实为不智之举。因此,在曾国荃修建大夫第的过程中,他一直竭力想限制其规模。咸丰九年正月初八日,在看到曾国荃所画的图样后,他写信说:
若另起祠堂于雷家湾,而此仅作住屋,则不宜太宏丽。盖……我家若太修造壮丽,则沅弟(曾国荃)必为众人所指摘,且乱世而居华屋广厦,尤非所宜。
可惜的是,比曾国藩小十三岁的曾国荃此时经常不能领会老兄的良苦用心,反而对曾国藩的教导充耳不闻。事实上,直至同治三年遭遇重大挫折之前,曾国荃对曾国藩经常是面服心不服。曾国藩去世之后,曾国荃在祭文中曾这样写道,自己年轻时候,对长兄的教导常常不服,“兄裁以义,翻不谓然”,“昔我乘气,自谓无前”,“辜负教训,四十九年”。
所以收到曾国藩此信之后,曾国荃回信蛮横地说:
外间訾议,沅自任之。
曾国藩当然仍然会“絮聒不休”。咸丰九年二月初三又写信详细解说乱世之际不可过于露财的道理:
余则谓外间之訾议不足畏,而乱世之兵变,不可不虑,如江西近岁,凡富贵大屋,无一不焚,可为殷鉴。吾乡僻陋,眼界甚浅,稍有修造,已骇听闻,若太闳丽,则传播招尤,苟为一方首屈一指,则乱世恐难幸免。望弟再斟酌于丰俭之间,妥善行之。
曾国藩还以林则徐的例子加以讽喻,希望沅弟效此大人先生之风:
沅老近来所办之事,无不惬当。银钱一事,取与均宜谨慎斟酌。今日闻林文忠(林则徐)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抚二十年,真不可及。
然而对这些话,正在兴头中的曾国荃一律听不进去。在曾国藩的不断批评下,这座大宅一次又一次扩建,越发似王宫。曾国藩也无可奈何,内心却十分担忧。
第三节 曾国荃在天京到底捞了多少油水

谈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接触到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曾国荃在天京大劫中到底收获了多少?
曾国荃是南京之劫的罪魁祸首,这是他百口莫辩的事实。
太平天国经营多年的“天京”,金银如山,财货似海。这是攻城前所有人的预期。南京有无圣库,诸人说法不一。假使如曾国藩转述李秀成语,“昔年虽有圣库之名,实系洪秀全之私藏,并非伪都之公帑。伪朝官兵向无俸饷,而王长兄、次兄且用穷刑峻法搜括各馆之银米”,这只能说明天京事变之后,太平天国政权由洪氏嫡系掌管,“圣库”的性质已经由“公帑”变为“私藏”,而不能由此证明经过长期围困的天京城内已经没有财货了。
事实上,太平天国战争就是晚清中国南方社会的一次财富大转移:“第一个阶段是太平天国在征战的过程中大量聚敛财富,东南一带的社会财富除毁于战乱的以外,其余大部分都被太平天国囊括而去。”圣库虽然空虚,诸将府中却往往金银似海。我们只看李秀成一个例子。
李秀成拥有私产的确切数目无法计算,但在他的《自述》中有些脉络可寻。他在《自述》中曾多次讲到从他手中支出的钱粮数。这些支出,有的难以判断是公是私,仅将明显属于他私财的有具体数目两笔银钱珍宝账,列举如下:
同治二年秋在天京城中,李秀成以银米救济贫者。“开造册者七万余,穷苦人家各发洋钱二十元,米二担,俱到保堰领取。有力之人,即去保堰领米,无力之家,各自领银作些小买卖救急。”以每人领二十元计算,七万余人就是十四万余元。
与此同时,李秀成因为要离开天京赴苏州,天王不许他走,后来花钱买通上下得准出京:“主及朝臣要我助饷银十万,方准我行。后不得已,将合家首饰以及银两交十万。”
从这两笔支出,就可以推算出他的财产是相当可观的。此外,他在天京和苏州城内尚各有一座王府。天京明瓦廊的忠王府史料记载“规模颇宏”,而苏州忠王府则至今仍然是名冠苏南的著名园林。当时率领淮军攻占苏州以后住进忠王府的李鸿章也惊叹“忠王府琼楼玉宇,曲栏洞房,真如神仙窟宅”。说其花园戏台“花园三四所,戏台两三座,平生所未见之境也。”李秀成从1859年夏季封为忠王到1861年底占有苏、浙两省大片地区,不过两年时间,即迅速致富。太平天国后期高官的腐化与军纪之败坏可见一斑。我们很难相信,除李秀成外,南京城内外那些将领都是清廉之辈。事实上,在战火纷飞之际,许多太平军将领都效仿李秀成,在各自的驻地营造安乐窝。许多府第虽已被破坏了,但从遗迹上仍可看出当时的豪华程度。比如江苏金坛、傈阳以及浙江绍兴、金华等地所发现的王府遗迹都相当可观。
事实上,在入城之前,湘军将帅都明确知道这是湘军最大也是最后的一次发财机会,百战艰辛,都为了这一刻,军官们渴望再暴富一次,士兵们则渴望捞足一生的资本。“但愿多得金,还乡愿已足。”湘军上上下下对此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在此之前,之所以坚拒李鸿章来援,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担心李部来与他们争抢财物。曾国藩在致李鸿章信中就这样说:“恐……城下之日或争财物。”曾国荃对全军的这种心理状态,当然了如指掌。
事实上,早在发动总攻之前,在财富冲动之下,全军编制已乱,号令不行,连曾国荃都控制不住。人人争相入城,不是为了杀敌立功,而是怕赶不上这空前绝后的盛宴:
时中军亲兵传令出六成队,留四成守营,而兵勇贪破城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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