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第38章


机,她知道怎样把张志沂激怒。“是来捉鸦片的么?”一句话,就把姑姑推到黄素琼张爱玲她们那边,成了张志沂又一个假想敌。
姑姑营救无效,张爱玲被她父亲关了大半年,表面上看,张志沂处于绝对强势,但是,当午夜梦回,张爱玲在被羁押的房间里看那月光如冷冷的杀机时,张志沂是否也曾辗转难眠思量遍,仍然不知如何与女儿握手言欢?
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让自己柔软、柔和下来,张家人的强硬,也是一个传统。
5。最后一面
大半年之后,张爱玲找机会逃了出来,她在文中生动地描写了那个逃脱之夜:
一等到我可以扶墙摸壁行走,我就预备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
张爱玲离开了她所看不起的父亲的家,来到她所向往的母亲的家,夙愿已偿,是不是从此就可以得其所哉?假如生活真的按照这个调子发展,张爱玲就不可能成其为张爱玲,不可能有这一手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参差对照风情万种的好文章。
关于张爱玲与母亲的关系,我们在前文里有详细叙述,这里抛下两人各种芥蒂不提,只说在母亲的支持下,她终于以极其优秀的成绩,考上了香港大学。
香港之于张爱玲,是一座特别的城,她带着隐秘的宏伟抱负来到这里,既踌躇满志,又忐忑不安。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仔细琢磨老师的想法,门门功课都是优秀,一口气拿了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可能被保送到牛津大学深造,大好前程就摆在眼前,她就等着展翅高飞了。然而,一个大事件发生了,大四这年,港战爆发,战争像一块大披风,遮蔽了个人的一切努力,张爱玲看得大过天的成绩,在兵荒马乱的世界里,是如此渺小,如此荒诞,仿佛眼前的布景被谁陡然转换,前途远景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摆在眼前的,除了死亡,便是千方百计躲避死亡。
终于回到上海,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说起这次遭遇,仍然愤愤不已:“只差半年就毕业了啊!”可那又怎么样?战争是没商量的,或者说,命运是没商量的。但我以为这对于女作家,未必是一件坏事,一次次的幻灭,剥除生命之上的附丽,使得张爱玲能和真相劈面相逢,无可躲避地,杀出自己的一条血路。
张爱玲想转入上海圣约翰大学续读,至少拿个文凭,但摆在眼前的问题是,钱从哪儿来?战争爆发之后,她与母亲失去联系,姑姑本来就没多少钱,现在又在失业中。姑姑倒是建议张爱玲去找父亲要钱,当初离婚协议上说好的,张爱玲的教育费用由父亲负担,后来她从父亲那儿逃出来,她父亲和继母好一通笑话,说黄素琼是自搬石头自砸脚,弄上这么一个包袱。如今让张爱玲回头要钱,不免让她视为畏途。
张子静却一力撺掇,回家之后又跟父亲提起,张志沂沉吟了一下,毫无表情地说,你叫她来吧。张子静认为,父亲这是对姐姐离家出走一事未能释怀,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一种不知所措,许多种感情一道涌来,怨艾,恼怒,怀念,怜爱……甚至还有一点点羞涩,张志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
张爱玲那边,又何尝不是?张子静叙述了那次父女相见,张爱玲面色冷漠地走进了父亲家,在客厅里,见到了张志沂。她简略地把求学的事说了一下,张志沂很温和,叫她先去报名转学,“学费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两人相见不过十分钟,张爱玲把话说清楚就走了。
张子静这段回忆,两百余字,若是让张爱玲来写,一定大大超过这个篇幅,重新走进父亲的家—尽管不是当年她离开的那座房子,她也一定会百感交集吧,沙发上是否还有散放的小报,窗前是否还有雾一样的阳光?她对气味那样敏感,一定不会忽略鸦片的味道,她曾经对那味道那样鄙视,时过境迁,那味道能否成为一条通道,领着她迅速回到从前的时光?
张爱玲的面无表情,不全是冷漠,可能还有百感交集,是面对太深太重的感情时的情怯,作为旁观者的张子静如何能懂得,那短短的十分钟,她和父亲什么都不用说,但什么都说过了,说完之后她匆匆离去,他们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种决绝,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有一种感情,你是不可以对它做决定的,是拿它没办法的,你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听凭不讲道理的命运随意调度,命运没有安排这对父女再见面,他们便不见。
对于这段往事,张爱玲一字不提,那里面太浓厚太纠结的感情,怎样说,才不会错?
6。漂泊于各自的路途
得到父亲的资助,张爱玲还是没有完成学业,张子静说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圣约翰大学太烂,张爱玲不肯浪费时间;第二点是学费有了着落,生活费也成问题,以张爱玲之敏感,是不愿意给窘境中的姑姑增加负担的。我以为,可能还有第三点,港战带来的幻灭感,使得她对文凭没有先前那么热衷,按部就班地上学、找工作实在太慢,哪有一个天荒地老放在那里任你慢慢铺陈?“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想做什么,立刻去做,也许都来不及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急迫的语气,焦灼的心态,有乱世的影响,更源于内心深处对于现世的珍惜。
张爱玲小时候,过春节,除夕晚上跟保姆说好第二天早点儿喊她,但因她那一晚睡得太晚,保姆舍不得太早唤醒她,她一睁眼,见天光大亮,一切繁华都已错过,她失落到大哭,赶不上啊,穿上新鞋都赶不上了啊,荒凉从这小小的人儿的骨子里透出来,那种深刻的身世之感是与生俱来,还是早早地看了那么多小说、看过如此多的人生使然?
我有个朋友曾笑言,她只要做选择,就是错误的方向。我估计大多数人都会有共鸣,人们对自己占到的便宜通常视而不见,对犯的错吃的亏则耿耿于怀,张爱玲是否也会这样自嘲呢?不过,她在人生重大关口上,总能凭着直觉,迅速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是这样,放弃学业选择写作也是这样,张爱玲坚定地走上自由撰稿人之路没多久,就获得了巨大成功,她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在《紫罗兰》杂志上发表,老作家周瘦鹃称赞其行文有毛姆的风格。
据张子静说,他把这本杂志拿回家,告诉父亲,姊姊发表了一篇小说,他只“唔—”了一声,接过书去。张志沂后来对这部小说只字不提,但张子静猜,他一定仔细看过的,是啊,那流利的文笔,从容的叙事,亦得益于当年他曾与她“共话文学”,他的观点给她启发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平等地、真诚地聆听并欣赏过她的见解,这种姿态给了她自信,让她在皇皇巨著面前也能神情自若,相信自己的感觉。日后,胡兰成接演了聆听者角色,可惜,他做捧哏技巧有余,却没有张志沂那份真诚,也没有他的底蕴。
小说处女作让张爱玲一炮走红,她深谙趁热打铁之道,新作有如泉涌,捎带着,又把五六年前,刚从张志沂那儿逃出来时,用英文写的那篇羁押与逃亡经历翻译成中文,扩充后在报纸上重新发表。当年张志沂在《大美晚报》上看到那篇文章时,大发雷霆,事到如今,不知又做何感想。
不过,既是扩充,必然增加了一些内容,像这句明显是后来加上的:
《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提摩太·C·张。”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罗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象(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张爱玲言语中颇有些感慨。
看到“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这句,我都替张志沂感到了惆怅。“有太阳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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