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第42章


她并不想看那封信,只是不能完全决绝,现在老天帮她把那封信推开了,更好。她并不愿意让弟弟的只言片语进入自己的生活里来,这个弟弟在她的生活中存在感如此之弱—倒也是历来如此。
张爱玲小时候,家里使的女仆,有很多是安徽人,唤作“张干”“何干”等,《合肥四姐妹》里关于女仆也是这样称呼,看来是俺们家乡当时对于女仆人的流行叫法。
带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叫作张干,是一个刻薄厉害人,觉得自己带的是个男孩,处处要抓尖占巧,带张爱玲的何干亦因自己带的是女孩而心虚,总是让着她。张爱玲受不了张干重男轻女的论调,与她争执起来,张干便说,你这个脾气只好住在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
“独”这个词,也是俺们家乡方言,小时候家里常有亲戚走动,有的还要小住几日,挤到我的小床上来,我辄有烦言,老妈就骂我“独”。我的理解,“独”的意思就是孤僻、个性强,对自我与他人的领地界限分明。
所谓三岁看到老,张干的眼光也算毒辣了,不过她那句“弟弟也不要你回来”,俨然将弟弟当成未来的户主,她作为资深保姆也能当得了半个家,张爱玲则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户主尚未得道,鸡犬已经升天,这是张干强悍的基础。
但是,具体到张爱玲家中,张干还是看错了风向,这个家庭许多方面延续旧有的风气,但在男女问题上,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因嫡母重男轻女,受了不少委屈,等到她成为一个家庭的女主人,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一状况。她坚持把张爱玲送进学校,张志沂不同意,她就像拐卖人口一样,推推拉拉地愣是把张爱玲送去了。对于张子静,她想着反正有他父亲管他,一个独子,总不会不让他受教育,不承想,张志沂非但没有她以为的重男轻女之思想,他连起码的为儿女前途着想的心都没有,嫌学校里“苛捐杂税”太多,“买手工纸都那么贵”,只在家中延师教子。
母亲不管父亲不问,张子静是夹缝中漏下的孩子。虽然他生得秀美可爱,有着女性化的大眼睛、长睫毛和小嘴,但是,一来他自小身体不好,二来他自幼无人问津,所以形成窝囊憋屈的性格,远不像他姐姐健康充沛,在父母亲戚的心中有分量。
“他妒忌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林徽因的父亲曾感慨做才女的父亲不容易,从张子静的经验看,做才女的弟弟也难,在姐姐的强势存在面前,他唯有做一点儿带有破坏性的事情来表达自我。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经常在一起高高兴兴做游戏,扮演《金家庄》上能征善战的两员骁将,一个叫月红,一个叫杏红,张爱玲使一把宝剑,张子静使两只铜锤,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他们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每次看到这段描写我都能听到那亢奋的稚嫩的呐喊,橙色的夕阳在身后落下,背上有涔涔的汗,这会儿早该凉了吧?那是太久远的童年。
那时,张爱玲是喜欢这个弟弟的,会在他腮上亲一口,把他当成一个小玩意儿。
后来张爱玲的父母离婚,张爱玲上了寄宿中学,放假回来就听众人讲述弟弟的种种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而眼前这个弟弟确实看上去很不成材,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许多不入流的连环画来看,人倒是变得高而瘦,可是因为前面的种种,这“高而瘦”非但不是优点,反而使他更不可原谅了。
张爱玲比谁都气愤,激烈地诋毁他,家里的那些人,又都倒过来劝她了。也许,他们原本不觉得他有多恶劣,他确实不够好,但他们所以要说他,不过是没话找话。张干的错觉早就被打破,张子静在家中的地位江河日下。多少年前,母亲出国留学,姨太太扭扭搭搭地进了门,她看张子静不顺眼,一力抬举张爱玲,固然是因为将张子静视作潜在的竞争对手—她一定认为自己将来也会生出儿子来吧—但如果父亲对张子静的态度足够好,这善于看人下菜碟的堂子里出来的女人,起码在一开始,是会假以辞色的。
现在,继母孙用蕃也看出来这一点:张志沂看重张爱玲,张爱玲也像贾探春一般自重,招惹她很可能把自己弄得下不了台,还是施以怀柔之道加以笼络比较好。对于张子静,就不用那么客气了。
张爱玲说孙用蕃折磨他,具体情形不得而知,她说了一个事例:在饭桌上,张志沂为了一点儿小事,打了张子静一个嘴巴,张爱玲大震,眼泪落下,孙用蕃笑了起来,说,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
张爱玲丢下碗冲到浴室里,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她自己都觉得像电影里的特写,而我更觉得,这夸张的表情,有一半是因为她还没有跳出那个爱好罗曼蒂克的时期。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皮球从窗外蹦进来,弹到玻璃镜子上,原来是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早就忘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张爱玲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张爱玲到她母亲那里去—黄素琼刚从国外回来,张爱玲发愿,要“拯救”这个弟弟,哭着说要送他去学骑马,也许觉得这样能让弟弟培养一点儿男子气概。她母亲都笑了,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缺乏营养,张子静的牙齿尖而泛绿,黄素琼担心儿子肺部有问题,叫他去医院照X光,他也逃掉。张爱玲和她母亲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弃他的,但是她们的计划太高远,他纵然想追,也力不从心。
他只能是讲点儿家族故事给张爱玲听,一惊一乍地,因为姐姐在学校没有听闻,他便有了独家发布的优越感。他装作老辣或者恬淡来塑造形象,羡慕那些升官发财的人,在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名。他的内心并不像他外表那样平静,他希望能有一种方式,让人注意到自己。
不久张爱玲和父亲、继母彻底闹翻,起因是她在母亲那里住了一晚而没有告诉继母,继母发飙,父亲将她囚禁于两间相通的空房里。有一天张爱玲到其中一间她不常去的房间里,看见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个纸团,打开来是她弟弟的笔迹,写着:“二哥如晤:日前走访不遇,怅怅。家姊事想有所闻。家门之玷,殊觉痛心。”
张爱玲暗暗吃惊:这是什么话?家门之玷,指的是张爱玲那一夜未归,她继母是以这个名义发作,但也只是恨张爱玲对自己不敬,经她弟弟这么一说,仿佛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张爱玲气愤到麻木,只能在心里找了别的名目来怪他:“念到《书经》了,念通了没有,措辞这样不知轻重。”她自己也知道这种责怪也是官腔。
张子静难道真的以为她做了什么?怕不见得,他父亲和继母都没有这样想,他一个小孩子家,怎么可能更高瞻远瞩,看透他姐姐的“不轨”?他只是故意要骇人听闻,因为他的存在感太微弱,要是能有点儿惊天动地的事讲给人听,也许人家就能高看他一眼。
张爱玲讲述这段生活的散文《私语》里没提到这个细节,到底是有点儿不忍吧,知道她弟弟看得到。许多年后,她写进了《小团圆》里,不再给自己,以及她的被写体们留余地。
还回到那时节,张爱玲最终找了个空隙逃出来,搬到母亲那里。夏天里张子静也来了,带着一只报纸包的篮球鞋,说他也不回去了,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地望着母亲,潮湿地沉重地眨动着,是这样的无助。但他的母亲是一个理性的人,不可能像无数有热情而没有头脑的母亲那样,把儿子搂在怀中—死也死在一起,这是一句多么愚蠢的话。
黄素琼很有耐心地解释给他听,说自己的经济能力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育费用,这个名额已经被他姐姐占据。张子静哭了,张爱玲也哭了,但我还是怀疑母亲给张爱玲活生生地上了一课,让她学会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保持理性而不是动用激情。
张子静回到了父亲的家,有很多年他一直在父亲家中,张爱玲在小说《茉莉香片》里虚拟过他的生活状态,把他描写成一个阴郁懦弱到有点变态的人,精神上的残废。张子静晚年时将张爱玲小说中人与现实人物一一对号入座,唯独对这篇小说不置一语,他大概不愿意接受这样一种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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