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第47章


为什么要做这件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之事?还是因为,“非如此不可!”当张佩纶来到福建海疆,发现他的同僚皆是窝囊软弱靠不住之辈,他就丢掉了预先准备的那所有退路,假如他退,谁来顶上?明知道顶上就会身败名裂死得很难看,但是,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选择。
我并不是一定要把张佩纶和张爱玲牵扯在一起,但是,谁让张佩纶这个不曾谋面的小孙女太擅长观察人性呢?不但善于观察别人,还善于观察自己,她去菜市场,看见少年骑着自行车,两手脱把,从人群中急速穿过,看似非常危险,但张爱玲分明地感觉到少年心中刺激的快乐,她感慨,人生的快乐,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间吧!
一撒手的快乐是什么样的?就是不管不顾,随心所欲,任他凶险多多,只要快意江湖。张爱玲与胡兰成的那场恋情,正是一场“大撒把”,她闭上眼睛,在呼啸的风声中,品味内心尖锐的喜悦。
张佩纶的一撒手,没有那么快乐,却是一种比快乐更为高级的情怀,他背离了好心好意却琐屑庸俗的理性,站在信仰的巅峰,细致入微地,感受那样一种既悲壮又绝望的情怀。
那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张爱玲说,很多年后,中国海军,在英语里都是一个笑话,张佩纶本人,则是一个本土的笑话,传说战败的那一刻,他是顶着铜脸盆逃跑的,一边逃一边还不忘大啃手中的猪蹄。还有人编造桥段,说激战时,他却躲到破庙里享清闲去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又是李鸿章施以援手。其实在张佩纶跟法国人打仗时,还曾想向李鸿章借兵来着,被李一口拒绝,他看准这是徒劳无益,对于这个迂腐的张公子,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啊,怎么就有这样单纯认真不懂得迂回之道的人呢?可是,换一个思路,在那样混浊狡黠的官场里,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张佩纶又是多么可爱,李鸿章在痛责之后,又发出这样的叹息:能毋痛心耶?
我一直觉得,与张佩纶打交道的李鸿章,其实也很可爱,他何尝看不出这个人和官场水土不服?事到如今,优质股眼睁睁变成了垃圾股,不值得投资下注,可是,李鸿章还是一次次不计得失地帮助他,在张佩纶获罪被贬,发配到张家口戍边期间,李鸿章甚至特别派自己很亲近的幕僚任宣化知府,“为戍客添谈助”。
不说李鸿章用心良苦,只说戍边的张佩纶,在宣化城中,又有什么话可以跟别人诉说?曾经,他的调子起得那么高,原来只为这一泻千里,他的小半生,不过是一个编织致密的玩笑,造化弄人,这也不能算残忍,只是,为什么这么晚才揭开谜底?
从这一点说,命运对张爱玲要宽厚得多,当年她也曾如乃祖一般心高气傲,一心占领制高点,在香港读书时,她用心琢磨每个老师的心理,门门成绩名列前茅,一口气拿了两个奖学金,还有机会被送到英国读书,然而,一场战争,就让个人所有的努力灰飞烟灭。当上进心遇到虚无感,就会变成深刻的反省,相比张佩纶张爱玲起码提前二十年窥破了生命的玄机,这算是幸或不幸呢?
3。就这样老去
张爱玲的《对照记》里,收入她祖母的三张照片,一张是“如花似玉”的十八岁—“如花似玉”这个词,是张爱玲的用语,她锦心绣口,很少吐陈词滥调,实在是这个被人用滥了的词放在她祖母身上,前所未有地合适。照片上,李家大小姐亭亭然站在母亲身边,修长飘逸,眉目清婉,恰如一朵开放在晨风里的白莲花,而她眼角唇边的一抹笑意,“也许是在笑钻在黑布下的洋人摄影师”,少女的活泼忍不住地从大家闺秀的矜持下透出来,楚楚动人。
1888年,李鸿章把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了流放归来的张佩纶,张大她约二十岁,此前娶过两任妻室,皆已去世,留下两个男孩。条件如此悬殊的婚姻,放在今天,一定是重磅的社会新闻,在当时,也引起了好事者的惊呼,有人做了一副对联,说:老女嫁幼樵(张佩纶)无分老幼,西席变东床不是东西。这个对联是俏皮,但细想想不过是语言上的机巧,并没有抓住什么要害,说到底,该是时人嫉恨:你一个“劳改释放分子”,怎么就捡了这么个天大的便宜?
《孽海花》里影射说,李鸿章的老婆也不干,跟老公哭闹,还骂他是老糊涂来着,但是李小姐愿意,说是相信爹爹的眼光。
据张爱玲寻根,《孽海花》的作者曾朴跟李家很有些纠葛,不知这“小说家言”的背后,可有几分事实依据。我只是设身处地地想一下,觉得,当时的李菊耦,未必如她女儿张茂渊想象的那样“不愿意”。
李菊耦结婚时,已经二十二三—跟张爱玲遇到胡兰成的年纪差不多,旧时女子到这个岁数,如花已开到十分,而李菊耦却还待字闺中。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太看重她,想要多留她几年。另一方面的天机,则由张爱玲在以她姨奶为原型的小说《创世纪》中道破:姊妹两个容貌虽好,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影射李鸿章)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多。
如果说,张爱玲是以她的旷世才华外加矜持冷清容易紧张的个性使得自己高处不胜寒,李菊耦则是因豪门背景变成了剩女。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怎么着都会有点儿焦虑吧?现在,一个男人被指定给她,按照张爱玲的说法,她就会去想他的好处。
如果是这样,那么,张佩纶不见得就是一个不可爱的人,他是一无所有没错—2000两银子的流放费用还是李鸿章替他付清的,但李菊耦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对于权势金钱是见惯了的,不见得如未经过者那么爱好。他的潦倒仕途,与曾经激扬并张扬的生涯参差对照,亦有一种动人之处,仿佛是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淬火,一旦归来,就如王者归来,蹚过命运湍急的河流,他知道,原来,我还可以这样,我并不害怕这样,人生的极限被拓宽,他遥望着那苍茫的边缘,心旷神怡,无忧也无惧。
我承认,这所谓的为李菊耦“设身处地”,很有可能是我自己的YY(意淫,此处指想象),也许是人生相对顺利,也许是视野过于有限,我对于那归来的流放者有着相当的好感,他的戍边生涯,在我的想象中,亦有一种沉潜的寂寞的诗意,一如我读过的诗:
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
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
这儿我黯然地卸了鞍
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
我的行囊也没有剑
流放者张佩纶,太适合扮演这样一个沧桑的萧然的身影了。
然而,在张爱玲的《对照记》里,我看到他唯一的一张照片,正是流放归来时所照,非但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清癯—我总有个偏见,清癯的人才能智慧—反而有点儿脑满肠肥之相,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张爱玲说,画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只脚往前伸,像就要站起来,眉宇间也透出三分焦躁……眼睛里有点儿轻藐的神气。也或者不过是看不起照相这洋玩意儿。
他的老友陈宝琛也对他容颜尽改而感到吃惊:梦中相见犹疑瘦,别后何时已有髭?他年轻时可能没有这么胖,也没有这两撇小胡子。当然,肥胖和小胡子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最多不过颠覆了我心中的行者形象而已,可是,除了外表,他的内心,也与往日迥然有异。
当初的他,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狂歌痛饮,意气风发,便是对他还算佩服的李鸿章,私下里亦可以肆意针砭,毕竟他俩一清一浊,并非全然的同道。现在,他官场中箭,落魄归来,投到李的门下,承他不弃,依旧对他高看一眼,还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是,内心张狂如他,如何能扮演一个驯服懂事乖巧周到的女婿?何况李家还有上下人等,不是所有人都有李鸿章的卓越眼光,李家的大少爷李经方就对这位妹夫十分看不上眼。寄居在李鸿章的直隶总督府之中,置身于那样的眉高眼低之下,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鸿章有时也会咨询他对于时政的看法,开始,张佩纶还愿意说说,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说法丝毫不能影响李鸿章,他们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截然相反。若是在意气风发的过去,这些分歧也许不算什么,他内心的强势使得他能够做到和而不同,而现在,不一样了,他受李鸿章天高地厚的恩,应该扮演好一个优秀的幕僚,提出的主意不被采用,自然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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