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未完:张爱玲》第24章


的早熟刚巧相反。”
张爱玲认为现存三十一回的回目——“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从“早本”留下来的,白首双星当然是指宝玉、湘云两人。后来有了“太虚幻境”,结局也改了;作为十二金钗之一,湘云须入薄命司;张爱玲发现后来的“全抄本”回目曾一度改为“撕扇子公子追欢笑,拾麒麟侍儿论阴阳”。因此她有了如此设想:“但是(指曹雪芹)不惬意,结果还是把原来的一副回目保留下来,使麒麟的预兆指向卫若兰,而忽略了若兰湘云并未白头到老,仍旧与‘白首双星’回目不合。”而因为从全书观之,在大观园中能和林黛玉并称一时瑜亮的,只有史湘云一人而已,如此极具分量的人物,在曹雪芹而言不能不重视她的归宿,从他急着去改动判词、曲文和回目观之,曹雪芹是曾在“出家”和“偕老”中有过取舍不下的时候。张爱玲在细读各种版本与改写中,已追踪掌握到曹雪芹的创作过程,这也是曹、张同为小说家的灵心妙悟,绝非不懂创作的考证家所能会心的。因此关于《红楼梦》的增删,张爱玲是反对红学家吴世昌处处将新旧稿对立,那是过分简单的看法。张爱玲认为新旧稿之间应该是血脉相连的,而在这无数次的增删中看出端倪,才算是独具慧眼。《十八春》到《半生缘》的改写,题目就想了五六个,发表在一九六八年《皇冠》杂志的第二十八卷第二期到第二十九卷第五期,共分六期刊完,题目是用《惘然记》刊至第二十九卷第三期时,在《惘然记》题名边又加了亦名《半生缘》,并在题名后引了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诗句。
陈辉扬就指出,“谁都不会忘记《半生缘》,而当日张爱玲自述写《半生缘》是因看了很多张恨水的作品,写出来就像还债一样,甚至当水晶提起时,也不过说因重印过一次,记忆还算新,又说早年的东西,都不太记得了。从她的语气看来,她对《半生缘》似无特别偏爱,但《半生缘》确是用情甚深之作,且有不少她自己感情的残影,比对《十八春》及《半生缘》,则无论文字、布局以至观照的深度,《半生缘》无疑是更上层楼。”
《红楼梦》有无数种版本,可让张爱玲比对;可惜的是《十八春》只有新、旧两稿,因此似乎只能据此得出一些猜测性的结论而已,但毕竟还是能看出张爱玲的些许感情残影!
首先《半生缘》一开头,张爱玲把原有的十八年改为十四年,看来她除想回避《十八春》原有的直接对男性自私的批判外,是因为小说结局从解放后提早到解放前,他们认识的时间不变,但重逢的时间提早了四年。原有《十八春》有十八章,到了《半生缘》改成十七章,小说前面三分之二除时间的修改和一些极个别字句、段落的增删外,和《十八春》没有两样。但从第十三章叔惠的出国,改动较大。共有三处更动,一是将张慕瑾(改为豫瑾)本人被诬为汉奸遭国民党逮捕,其妻受酷刑致死这段交代,改成了张妻被日本人轮奸死去,张本人被抓后,下落不明。
二是将许叔惠赴延安变为到美国留学。三是准团圆的结尾被删去,《十八春》的结尾,写世钧、曼桢、翠芝等都到东北去“参加革命”,其时已到了解放后,这不知怎么就成了世钧和翠芝“感情的再出发”;同时还出现了对曼桢倾慕已久的男子慕瑾,作者的用意似乎想借此暗示曼桢日后的幸福。
张爱玲似乎也觉得这个特意弄出来的尾巴不像样、不和谐,对她的人物的“新生”和幸福的有意暗示,不过是一种虚假的允诺,缺乏逻辑发展的依据和基本的常理认同。于是在《半生缘》时,她割掉这多余的尾巴。因此《半生缘》完全摆脱时代政治的影子,较《十八春》多了张爱玲式的人生况味,又回到了早期作品《传奇》的天地里,当然它也留下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在“新中国报社”举办的“纳凉会”上,记者陈彬和问到张爱玲的恋爱观,以及是否会写这方面的文章时,一向重视自己隐私的张爱玲淡淡的、正经地回答道:“即使我有什么意见,也舍不得这样轻易地告诉您的罢?我是个职业文人,而且向来是惜墨如金的,随便说掉了岂不损失太大了么?”而针对后一个问题,张爱玲回答道:“将来等我多一点经验与感想时候一定要写的。”
当时她和胡兰成才开始恋爱不久,是还少了一些经验和感想,等到她发表《十八春》时,不仅早已和胡兰成分手三年了,又因与胡之恋而经历许多风风雨雨,她必然感慨良多,于是借《十八春》男女主角相爱分离的故事,来偷渡自己的灵魂,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那些“曾经沧海”的“真实事迹”,就不经意地化作小说的“细节”描写。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记载,有一次他从上海回南京,接到张爱玲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写道:“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
对照《十八春》两次写到顾曼桢送沈世钧回南京,第一次是曼桢替世钧整理皮箱,她把世钧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地经过她的手放入箱内,如此地温情;第二次是世钧回南京与曼桢辞行时,张爱玲写着:“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世钧走后,曼桢正在办公室给他写信,写时“两边都用纸盖上,只留下中间两行”,仿佛很秘密似的。信尚在写,不想世钧已回到上海,当他在曼桢办公桌上看到曼桢的信,脸上便泛出微笑来。两人出去吃饭时,世钧把信拿出来一边走一边看着,“曼桢见了,不由得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在此我们看到恋爱中少女娇羞的模样,是曼桢,但又何尝不是张爱玲本身呢?
除此而外,张爱玲还用了许多篇幅,非常细腻地描写世钧和曼桢的恋爱心理,如沈世钧心生情愫,在昏黄的夜里,冒着雨去郊外,拿着手电筒去寻找捡回尚未深交的曼桢的红手套;如他们俩给人祝寿出来,世钧要送曼桢回去,曼桢也不推辞,又有一种默契,不进家里。张爱玲写着:“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他们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仿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学者万燕就指出:“这种情痴的场面就像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所写的,张爱玲孜孜地只管看着胡兰成,‘不胜之喜’的钟情,可见张爱玲无论怎样痛楚失意,对这一段爱情都是非常珍惜的,因为唤起了她心中久已失落的许多美好的情感。”一九六七年张爱玲的第二任丈夫赖雅去世了,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八年,张爱玲改写《十八春》为《半生缘》发表,距第一次的版本其间又是十八春。十八年后的此时,对张爱玲而言,无疑是她在人生的旅程中,又一次的孤身飘零,她借着这次的改写,对往事做最后的回眸。她再次把书中的男女主人公一一召唤出来,她深情地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要借着这《惘然记》来诉说她的《半生缘》。因此原本《十八春》中略带点闹剧的结局,被大幅度地修改了,相恋的男女低旋回荡在无可奈何的人生悲歌中,我们看到张爱玲这样写着:曼桢半晌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她的头已经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却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一样。这修改后新的结局,对书中的人、书外的人都是一个宽慰,但人生的宽慰意在于此也仅止于此,这又是何等深沉的悲哀与无边的苍凉!
论者指出《十八春》或《半生缘》,都是张爱玲与胡兰成恋情投影的寄存处。张爱玲似乎是把自己的灵魂借着《半生缘》中假想的会面和回忆,做最后一次的道别,从此永不再回头了。
她仿佛还记得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胡兰成最后一次吻她,而她面对着无法挽回的事实,惟有泪流满面,哽咽中却叫得一声“兰成”!不是缠绵悱恻,而是清坚决绝。在那残冬寒夜,她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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