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第59章


梁勋大婚后三日,携夫回宫归宁。寒轩大宴亲贵,天阙刚去,便不在往日宴乐的茂苑殿或扶风阁,而选在曜灼宫西的云清殿,取“风摇珠珮连云清”之意。
酒过三巡,寒轩玉山微颓,支在席上。下首分别是梁勋丹叶夫妇与天若,梁勋之下是景颜,再下便是蓝泽与思澄言。天若之下则是近臣亲贵。
寒轩看梁勋与丹叶,二人虽无亲昵之举,却无时无刻不是浓情。梁勋眉间唯有一抹纯粹至极的舒展,眸中亦是了无忧思的欢欣。身畔丹叶满脸红绯,少年面孔,只纤尘不染,清郎如玉。
而自己身侧,那一席却空着。
只听得歌姬清音婉转:“‘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庭阴幕青霭,帘影散红芳。’”
寒轩听此语,看那空席上肴蔌丰盛,却无人来动,只渐渐冷下去,心中自微生苦涩。然无论如何,面对梁勋二人恩爱缱绻,亦不可露了心思。
“‘结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说得便是你们啊。”寒轩斜倚于几上,含笑看那边二人,又扬声道,“今日歌舞甚好,赏。”
那边众内官,携各自管辖的歌舞姬与乐师行礼谢恩,纪厉翃疏便在此列。
起身立好,翃疏抬首去看天若。天若目光亦在此处,毫不避讳,看了他一眼,便巧笑着继续与其身侧贵胄攀谈起来。
翃疏不明其意,却不敢露了形色。他细看席上,众人不过欢饮笑谈,太妃一如往日,不过温然与人往来,许是丧夫亦是未久,眉目中总脱不了那点滴哀戚。瑄贵妃如今势单力孤,不过是苟延残喘等死宫中,故而那颓唐之色更甚于蓝泽。
再细看去,心中微微一紧。那些高位的侍职,只见梁勋身边的月知与天若身边的泩筱。早已料到景颜身边的崇兰必不在,却不知为何堂堂领宫溪见也不在。翃疏只得宽慰自己,景颜本与寒轩一体,许是寒轩犹嫌戏不够足。
想到此,其定了定心神,端然坐在自己席上,看那殿中银烛频更尊屡倒。
他看昨日那二人,正气定神闲,列席乐师之中,竟丝毫不曾窥伺自己动向,心下更略有得意之感。
酒过多巡,翃疏目中终于有了些新奇。见崇兰悄然入殿,一身宫装与平日未有异样,只是鬓角略有几丝乱发,倒也不算失仪。
崇兰于景颜耳畔轻语几句,景颜面中波澜不惊,只是缓缓将目光移向寒轩,寒轩虽有几分薄醉,却仍是对景颜浅浅一笑。崇兰见了,便扶了景颜,款款出了云清殿。
翃疏心中有数,便不动声色,自斟自酌。只是一颗心,片刻都不曾放下。
月上中天,寒轩今日开怀,与梁勋天若三人说的愈发兴起,对这边歌舞已是意兴阑珊,便挥手道了句“下去吧”。这边歌舞笙箫便起身告退,翃疏亦要随之出殿调度安排。
一众人等退到偏殿,翃疏心中只揣度寒轩此时停了舞乐的用意,便喃喃道:“今日得了赏,来日更要懂得长进。散了吧。”
回神之间,翃疏心中阴雨更重。只见那一众歌舞乐伎鱼贯出殿,各自散去。翃疏见这偏殿中唯剩自己一人,不见景颜耳目,疑心大作。他强作镇定,出了这偏殿,见廊下除了那当值的戍卫,根本不见平日那些随侍,不觉疑心更重。
翃疏快步出了云清殿,不时检视四周,却不见异样。然心中并不放心,只觉不如循规蹈矩,出宫为妙。故而便踽踽向穹汉门而去。
还未到宇禁阁,却被躲在暗处的萦虹一把拉入暗处。萦虹宫装微有不整,面色青白,一顶小小银冠之下,青丝散了大半。
翃疏当即便知出事,忙问萦虹,萦虹只委身在地,低低说道:“臣下按照夫人的吩咐,让家众耳目盯紧刑曹上下。戌时左右,领宫大人与华容殿的崇兰大人进了刑曹,不多时崇兰大人便由正门,带了车架往回宫方向。正如夫人所料,不多时溪见大人亦领了辆车,由角门而出,往出城方向。行入外城,家丁惊了那马,又冲散了领宫,趁乱劫下囚车,却不想里面是那王氏,早已是身受重伤,口不能言,废人一个了。景妃狡诈,虚张声势,想来那回宫车架,才是将军。”
翃疏心中大骇,心底一片冰凉:“之后尔等如何应对?”
“臣下自知大事不好,便急于回宫报信,那王氏早已是残灯枯木,弃子一枚,为避嫌疑,只弃于道中,速速撤离。”
翃疏心中稍安:“当断即断,做得好。” 
“臣下回宫时,便已见九城提督的人马汹汹而来,仿佛早有准备。”
翃疏只恨恨道:“你我到底低估了这磊氏。”
“正是,臣下甫一回宫,便见那景妃乘车架离宫了。”
听了此语,翃疏心头更是百上加斤:“他一个人?”
萦虹亦是不解:“是,未见崇兰大人。”
翃疏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你我步步皆被这磊景颜算计进去了。我即刻回云清殿,你去寻崇兰,切莫轻举妄动。她想请君入瓮,岂有如此容易。”
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看得那灯火荧煌,卷帘罗绮。翃疏只觉那亭亭蜡泪与暗露夜风才是身畔真实可感的东西,那些列管萦弦,芳樽春醁,虽在身畔,都恍如隔世之物了。
云清殿内未见有些许异样,兰麝远逸,青娥魂迷。殿中权贵酒意半阑,歌舞暂歇,耳畔笑语起伏,已见颓色。
天若只带了面中两许绯红,与梁勋浅笑低语,再未看过翃疏一眼。翃疏不明其意,不过泠然看这三千珠履,飞觥献斝,那欢娱似烟瘴逼仄而来。而翃疏如惊弓之鸟,极力想捕捉这酌金馔玉下的汹涌暗流,却是一无所获,唯有满心惴惴。
未及多想,翃疏眼中又生波澜。
侧间立有翠华长生屏,其上神女仙郎,皆变了明暗。分明见是绥安,经偏门戎装入殿。众人只顾宴乐,鲜有察觉。
翃疏暗忖,方才家众劫囚生乱,磊绥安回宫禀明,亦是情理之中。
溪见不在,枝雨多侍奉于内,少见于人前。此时却自屏后转出,面有怯色,于寒轩耳畔低语。寒轩眉心微凝,只扶了枝雨的手,起身离去。殿中欢言众人,谈笑皆略有凝滞,见寒轩不露声色,便都未做他想。
翃疏本欲静观其变,却看那屏风后,又有倩影。依稀认得那是瑄贵妃贴身侍女淮清,匆匆行到思澄言身后,跪坐于地,隔着那锦绣绢纱,轻语一句。思澄言举袖佯酌,却分明见其眉目中,多了半分厉色。
言罢,思澄言美目微动,看殿中杯盘狼藉,宾客意兴阑珊,寒轩亦未归,便小心起身,推开身后那扇屏风,掩身而去。
翃疏心上秋风乍起。往事千帆过尽,却清楚记得出嫁时逐轻面中那浅浅的欢喜,记得午夜梦回时,逐轻戚戚的呓语:“会合勿言轻,别离古来惜。”
盈盈看去,眼前这瑄贵妃,严妆翠羽,美得咄咄逼人。美中点滴妖冶,亦是阳春白雪,绝非风尘媚态。
绢纱之后,其一时焦灼不掩,略失分寸,不管一身华冠丽服,只颠扑而去。一身梅染色,于那牙色丝帛后,更失了张扬。
翃疏轻叹,当年何等的金枝玉叶,世异时移,亦只可韬光韫玉。
这边寒轩入殿,面中不似去时冷峻,只巧笑抚上梁勋肩头,玩笑几句。待坐定,略瞟一眼殿中,随口一句:“瑄贵妃人呢?”
蓝泽不堪宴乐,早已离宫,景颜亦不在,便无人答话。梁勋见状,低语一句:“盛筵美酒,于他而言,又有何兴味。我这比翼连枝,落于他眼中,怕是要触景伤怀。”
寒轩便不再问,见丹叶两颊绯红如霞,讷于言语,众人则复取笑开去。
而满殿欢颜中,唯翃疏悬心不止,如池鱼笼鸟,不可妄动,生生受着这喧嚣繁丽,内中心乱如麻。
众人皆知,今夜必不得安泰。过不多时,便隐隐听得殿外疾呼,由远及近,一路向云清殿而来。翃疏座于末席,去殿门不过十步,只听得那声声入耳,喊的是“急报!”
甫一听清,便有宫人飞扑入殿,跌跌撞撞,一把栽于寒轩案前。一时满座皆惊,即刻止了笑语。
“禀陛下,景妃娘娘与领宫大人的车架回宫途中路遇不测,为火矢所中,已然焚毁了。”
寒轩面色当即白了几分,“景颜和溪见人呢?”
“万幸娘娘与大人避祸及时,未有损伤。”
寒轩才怔怔落在座上,面如薄纸。天若面中亦有惧色,见寒轩不语,便问:“何人所为,可有擒获?”
“贼人暗中开弓,娘娘与大人随侍众多,又已距宫门不远。贼人只放两箭,便遁于山林。臣下一路鸣警而来,入宫门时崇兰大人已策马前去。”
寒轩心神稍定,怒火未减。立时招呼众人散去,自己起身欲探景颜。梁勋自然要去,天若两难之间,便亦同去。一众宫眷,便浩浩荡荡向宫门行去。
翃疏不料此局繁复至此,只六神无主呆坐于席,见如此情状也只可随大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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