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第65章


延贵妃满头银丝,一丝不苟束于冠上,仍是凌人之态,二人相对,如有暴风将至。
方此时,门扉又启,夜风吹来,灯烛轻曳,只照得室内金石,佳人玉面,皆是颓然。
“娘娘,陛下谕旨,闻祈皇佳延皇贵妃久在床褥、沉痼入骨,已是属纩之际。念其出身菘岳,躬侍多年,恪肃勤谨。赐回宫延治,安养于内。”
溪见肃立于门边,阁中二人相视良久,唯眸中烛火明灭,冠上翠佩轻触,门外远近莺啼,芳音清妙。
延贵妃终是笑叹:“自然啊,一生纵横深宫,唯磊氏一个对手,怎可轻纵。”
抬手举步,身畔绿艳便起身扶将,二人夷然自若,过景颜而去。
行至门边,见景颜怔怔立着,纹丝不动,延贵妃亦止步,二人相背,鬓角青丝皆随夜风轻动。
“世事无常,机缘玄妙。当年德驰殿中,本宫欲除之人本不是他。却不想天公弄巧,贱人因祸得福,如今反将本宫一军。”延贵妃轻嗤,“好在虽当日事败,斯人终是在劫难逃。磊氏得登大宝,是幸是哀,尚无分晓。”
景颜终是失色,横目回首,却只见一双枯影,章文锦绣,踽踽而行。满院秾华,映玉华寒照,绛罗萦色,茸金丽蕊,娉娉褭褭。
景颜虽已破了宫外兵祸,然消息未到,那玉阙之中,仍是风波未平,此时唯满楼风雨,草木皆兵。
寒轩孤身立于澄翠宫之前,身后十数宫人,持灯肃立。殿阶之下,戍众满院,披甲持兵,寒光凛凛。
众人皆默然不语,残月西垂,夜风轻卷。澄翠宫中遍植玉茗花,夜风乍起,送香而来,芬馥醉人。
虽身后侍众良多,立于檐下的寒轩,看窗纱浮影之后的任君,只觉孤独噬骨。
不知过了多久,寒轩嘴边幽微一丝苦笑,略略颔首,身畔枝雨便轻启殿门。
那流云飞鹭后,那重叠蜡泪中,仍是那一抹清影。
“你今天倒是心血来潮,天都要亮了,还这么声势浩大地来。”安之翻身坐起,前襟未有紧束,只看得残灯晓月中,雪色肌肤,嶙峋瘦骨,和那眸中不改的灼灼之色。
含莲打起帘帷,寒轩缓步而入,浅浅道了句:“宫中略有些琐事,却也是闹得夜不成眠,故来看看你。”
“看与不看,我也都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你若有意,宫中景致甚佳,你可遍游。若不嫌辛苦,我亦可陪你尽览山河。”
“一方金殿,一座宫城,乃至这里的天地江河,于我而言,都是囹圄,本无不同。”安之言辞愈发弛缓,却更是深刺入寒轩心中:“你到底是进益了,困身于无形,方不可破,是为上策。”
寒轩默然,他心下知道,若今夜难力挽狂澜,此刻怕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与安之相对了。
好在那边门扉又启,溪见入内,只扬声道:“陛下,熙氏与景娘娘已回宫中。旧邸亦无事。”
寒轩未有作答,低眉看安之,面中丝缕浅笑:“早膳可有什么想用的?”
“不必管我。既有事要忙,就去吧。”安之侧身向内,再不看寒轩。
闻此语,寒轩面中点滴春熙,亦凝成寒露。默然一刻,只整顿衣冠,略道了句:“今夜扰了你了,你且补一补眠吧。”
自澄翠宫而出,仍是满目风声鹤唳之态。宫灯虽如旧,今夜之中,却好似比往日愈发暗弱几分。
寒轩一身靛青,乘于舆上,溪见行于身侧,宫灯映照下,亦有倦容。
“景妃娘娘自知唐突,欲即刻见陛下,以做陈情。”
“告诉景颜,他当机立断,御敌辛苦,先回华容殿安歇,午后再禀也不迟。”
“是。”溪见颔首,“方才朝露殿来人回禀,昀太妃闻得宫中出事,漏夜入宫,送去一副极好的万年青,瑄贵妃病逝有转,似已无大碍。”
“着人看住朝露殿,不可再生是非。告之太妃,朕得空再去川暝殿一叙。”
溪见领命,又道:“还有一事,羽林结绳为梯,已将将军救返,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
“让其在溢寒宫稍候。”寒轩略有迟疑,终是补了句,“不可容其回麟游宫。”
天色微明,东方既白,长夜已去,却不觉那暗夜腥风,有分毫退却。
翠霞宫殿,阆苑瑶台,绛阙凝晖。
纵沉寂多年,自外看去,这座茂苑颠仍似当年煊赫,举世无匹。而入殿才知,这茂苑如画,早是草木横生,空无一物,唯多年积尘,伴萧然四壁。
当年殿中巧笑春风之人,亦已艾发衰荣,朽株枯木。
东方欲晓,天地溟蒙一片,殿中唯零星灯烛,隐晦愈彰。熹微晨光,自雕窗而入,印于佳人锦披之上。
寒轩默然良久,只看这枯荷孤影,那顶簇蕊裁红冠,仍似当年光华万千,然那银丝轻拢,却是无限哀凉。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数年不见,不意当年宫中翘楚,如今亦有这风尘老态。”寒轩扬声道。
延贵妃闻声侧首,昏光暗室中,亦是锋芒不减,面有寒光。
“哪里比的上你,出身寒门,本是吃糠咽菜之辈,一时换了佳肴玉馔,自是温养滋润,容光焕发。”
寒轩面不改色:“旁人皆以先帝不顾我出身微贱,只一往情深,可歌可叹。殊不知,我磊寒轩,便是成在这蓬门小户之上。”
“那是自然,前车之鉴尚在,娶你一白屋之子,自然无人分权,亦可安天下囊萤照读之士。”延贵妃冷笑一声,“却不意,鼠雀之辈,却有虎狼之心。”
“果然万事因果不爽,鼠目寸光,智有不及,便该自甘落寞,无谓困兽犹斗。”寒轩轻叹,“先帝用我,并非只为独揽权柄,而是知道,我这无根无基之人,做许多事,便可无所顾忌,不被掣肘。”
延贵妃朗笑道:“果不其然,豺虎之夫,蛇蝎之妇,当真是人中绝配。”
“而祈皇与你,昏聩蚩蠢,不亦是举世无匹。”寒轩轻嗔,“本宫失言,你何曾是当家大妇,怎可称配,到底也不过是嫔御之流。”
“蚩蠢?本宫何曾有过你的精明,那骖尔一片衷肠,今夜千钧一发,你还不是瞻前顾后,疑心满腹。”
“若论机巧狠辣,我自愧弗如。若非今夜,我尚不知,当年你为伙同纪厉氏于宫中设陷,不吝手足之情,谋害亲弟,来做构陷公主的诱饵。”
延贵妃复冷笑道:“如你所言,名位,君恩,骨肉,得也罢失也罢,那是本宫的命。自十四岁入宫封了延嫔,本宫便清楚,此生不过权谋缠斗。总好过你,痴心一片,还不是为人爪牙,送入深宫。当年一幅碧色牡丹,你尚以为是情深之作,本宫看,不过自欺欺人。”
“你一生爱极牡丹,岂不知亦是聊以慰借,恤你不可得正位之苦?”
“‘歌钟满座争欢赏,肯信流年鬓有华。’,你可知,唯有那白衣草履之人,才会见盛思衰,沉吟不断。白手起家,出身草莽,自会患得患失,怕富贵浮云,盛衰无常。如你一般的人,这骨子里的轻贱,本宫实是可怜啊。”延贵妃笑生邪魅,“于我们世代公侯之家,富贵国色,万民之赋,亦是流水更替,绝无开败之日。你草芥出身,根本不会懂,亦学不来。”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你已是残春荼靡,多说无益。”
二人沉寂片刻,延贵妃纵满头金玉沉沉,却是项背亭亭,一刻不怠。寒轩顿觉,于环堵萧然中,其高华之态,愈得昭彰。
“你我神交多年,又是棋逢对手,你便早该清楚,纵是大劫难逃,本宫亦不会满盘皆输。”延贵妃声带沙砾,“我熙氏煊赫百年,与这宫中的藕断丝连,想连根拔起,你怕是力有不逮。本宫亦是清楚,富贵权位,于你而言,根本是浮云蓬草。而你磊寒轩最蠢之处,便是心事外漏,弱点心结,尽为人所知。故而……”
殿中空阔,回音重重,直叫人毛骨悚然。
“你此生一双挚爱,一枝早凋,如今再去一个,哭丧送殡,想来你亦是轻车熟路。”
寒轩背身向内,只看这满室积尘,一言不发,本面如止水,此刻亦添了点滴怒波。
延贵妃面朝殿门,几许幽光,穿窗纸而来,于玉面银丝上,积几分薄雾。
这边窗纱轻动,有人影新来,延贵妃见状,得意之色愈盛:“阋墙生变,欢爱入土,见你只影而今,本宫亦算不得输啊。”
见延贵妃神思狷狂,寒轩便不欲久留。方出殿门,便见溪见躬身持立,面有焦灼。转头看去,才见得绥安伫足窗下,满脸愠色。显见,方才几多言语,皆已落于其耳中。
自知躲闪无益,只目视溪见,举步向内院。绥安见宫众未动,便随寒轩而去。
玉阶碧台,潺湲流水,亭畔黄紫,恹恹横斜。
沉香亭,本是高谈幽赏,飞斛醉月之地,而今寥落颓朽,不忍一顾。
依稀往日,此处唯天阙脉脉温情,二人并蒂相偕。却不意终是酒凉人去,是夜得幸受封的景颜,?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