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第72章


而一重帘外,绥安孑立殿中,凝眉横目,只看那松影疏光,点点暗尘。
“臣下无能,患生所忽,未尽己职,致陛下圣体有损。为免败材妨锦,构怨伤化,臣宜引咎辞官,挂冠让贤。”
寒轩眉心微动,转瞬又复寻常之色,淡淡道:“兄长这便是气话了。”
却见绥安拱手正色道:“陛下言重。臣起于草莽,得先帝隆恩,策名就列,食毛践土,却上不可陈善闭邪,犯颜直谏;下未可产奸除佞,护主卫国。以致君上不纳忠言,刚愎自用;奸佞自狂无状,以紫乱朱。实是不舞之鹤,有负皇恩。如何敢忝列公卿,贻误国政。臣下惭愧,无颜事君。当复修初服,归隐林泉。”
寒轩亦知情急,只低声下气道:“兄长怨怼于朕,朕自当领受。只是此事,当真与中宫无关。”
而绥安面如玄铁,日光过窗纱而下,照的其面中明暗参半。绥安再不答一句,只将手中虎符,扣于窗边条案之上。绥安手势轻缓,却听得一声脆响,可见动了真怒。
绥安凝眸于那殿中飞尘,不看寒轩:“先帝家国旁置也好,臣下舍命杀敌也罢,绝非是为今日,见陛下自轻性命,罔顾恩义。臣下命如草芥,不足为惜,但陛下可曾想过,先帝情深如此,家国相托,陛下此般行事,可否对得起先帝。”
言罢,绥安转身便去。日日在宫中见绥安,举手投足,皆是隐忍合宜。唯今日,看那背脊如山,在这丽日斜照,金玉如城中,又可见当年那一身骁勇不羁。
寒轩见此情状,不顾身负剑伤,挣扎爬下坐榻,委顿于地,一把掀开那一帘芳草汀兰,嘶声唤了句:“骖尔!”
只看殿门处,绥安一抹苦笑:“是啊,此后,我便又是骖尔了。”
绥安终是大步流星而去,溪见只慌忙扶寒轩上榻,看得寒轩面色如纸,惊魂未定,切切唤了句:“陛下。”
“自然了,是我贪心不足。”
溪见一时靡措,只道:“朝中清晏,多是大将军手握重兵之故,如今大将军致仕悬车,朝中必有扬波,陛下要早有筹谋。”
寒轩思虑良久,无奈道:“近患一时难除,当先绝远忧。备辇,去朝露殿。”
夏木成阴,葱茜玲珑。
车架自溢寒宫而出,过长街,转小径,缓缓向朝露殿行去。一路蔓草侵径,绿云翠盖。斑驳疏影里,只见得寒轩面有秋色。
寒轩以手扶额,闭目坐于辇上,喃喃道:“若是萧遇尚在……”
溪见不知应对,只默默随行。却不想寒轩轻起素手,众人方立住,听得辇上一句:“移驾北苑。瑄贵妃亦来。”
思澄言到时,寒轩已立于堂中。堂侧门扇皆起,尽览堂外一片蓊郁修竹。萧萧竹影,迎丽日,疏疏落于二人襟袖间。
见寒轩面有凝云,思澄言只婉顺下拜,跪于身前。
“当日你孤注一掷,杀入这淑毓馆,可曾想过你父母宗族,将有株连之祸?”
不料寒轩发难,思澄言只道:“陛下慈恩,必不以臣妾一人之过,殃及家人。”
寒轩看思澄言,一身菊绿宫妆,委身于地,美目微垂,可见疲态。但那萧索颓然中,却有点点铮铮之色,不可暂易。
“你父亲戎马一生,有社稷之功。而今行将就木,你亦当扇枕温席,尽孝于前。朕有言在先,允你归家,不使你风木含悲。”
清风徐来,竹影微动。寒轩侧首,细听万叶轻涛。
却不意,思澄言竟正色道:“臣妾谢陛下隆恩。臣妾尚在病中,不堪舟车劳苦,恐难成行。且近而宫中多有风波,臣妾当为陛下分忧,安常守分,深居避事。”
寒轩只看那翠烟玉色,轻言道:“你我同在宫中数载,不必如此冠冕堂皇,公文矫饰。”
“臣妾贱命,无足轻重。只是族中上下,顾复之恩,昊天罔极。臣妾虽白云孤飞,但人在宫中,尚可临机制变,保家中万全。若离宫归家,既引朝中疑忌,徒生波澜。亦是自立危樯,燕巢危幕。若朝中生变,遑论椿庭萱室,家门亲众,乃至贱妾自己,亦只可俯首就缚,为人一网打尽。再者……”
“再者,那魏穰逐轻虎变不测,若生事端,山高水远,你亦是鞭长莫及。” 寒轩机慧,自知其意,面中一丝浅笑:“你自非贪生怕死之辈,你一家世代将门,更不甘被挟受制。你心中所系,唯其一人而已。” 
思澄言一抹苦笑,“陛下只需制此一子,臣妾必是满盘皆输。”
寒轩波澜不惊,只唤了句“溪见”,便见那侧门轻启。
门后,是那少年英将。
思澄言不虞,会在这淑毓馆,这一抹竹影横斜里,再见那思人。当时那淡月良宵中,门内站的是纪厉翃疏,而他二人,只可歧路而别。
思澄言未曾侧首相望,亦不见稍易容色,只是眉目微动,含喜含悲。寒轩暗叹,思澄言那夺人之姿,本该于逐轻身上得一个繁花似锦如火如荼,而非常居深宫,芳秾委地,绿暗红稀。
“朕应允你二人,若魏穰氏安分守己,自你家中事毕,平安归来,便将魏穰氏外放锦都,你亦可得善终于内。”
“谢陛下……”
“不可!”
逐轻扬声一句,思澄言眸中珠泪,终是决堤。
“磊氏刁猾,你切不可轻信。你我二人,内外为质,扼喉抚背,终将是为人鱼肉,忍辱一生。你勿要管我,若得良机,兴兵起义也好,逍遥世外也罢,我绝无怨言。只望你,再不必过这见制于人,身不由己的日子。”
逐轻一身素色囚衣,青丝飞乱,面中不甚洁净。而那一双眼,却炯炯如炬。
“混账!”思澄言大喝一句,只急急俯首而拜,“陛下恕罪,魏穰氏身染狂疾,丧心失智,口不择言,有辱圣听。望陛下念其病弱,从轻发落。”
寒轩不动声色,亦未曾看二人。三人一时缄口,只听得风过竹林,簌簌有声。而那穿林过叶声中,依稀听得,逐轻低低啜泣起来。
“都是我无用。”
“甘为戎首,锋镝天下,便是有用么?”思澄言抬首,嫣然一笑。满面泪痕中,亦见得其妩艳绝人,“陛下,容臣妾一句犯上之语,你我皆是无用之人,只是时运天命,略有不同。”
寒轩轻嗤:“论运,许是朕更胜一筹。论命,朕尚不如你。”
二人相视而笑,寒轩只道:“今日算是见过,若你二人还盼来日相见,便安于时命,思不出位,休教朕为难。”
寒轩抬手,宫人便带魏穰逐轻离去,唯余二人相对。寒轩看得分明,自始至终,思澄言都未曾看逐轻一眼。
“不敢看?”
“少年骁将,豆蔻佳人。如今物是人非,不堪一顾。”
寒轩看得那夕阳斜照,修修檀栾,只淡淡道了句:“来日可期。你且放心去,朕绝不食言。”
自出淑毓馆,寒轩举目而望,可见不远的高处,那冷月轩上,景颜已玉立其中。
一座小馆,半树晚樱,晴空丽日下,别有逸致。
冷月轩出事,景颜得急召回宫。才入宫门,便见寒轩车架,向北苑而去。
轩中一片狼藉,宫众不敢轻动,只待景颜入内。景颜一身初荷色宫妆,立于殿中,看手下数名宫人,细细查点勘验。
须臾间,崇兰便提那匪人佩剑,行到景颜身前。景颜看得分明,那剑柄刻有牡丹纹饰,与夜宴当晚所擒之人所用别无二致。
“想是熙氏余孽,苟延残喘。”崇兰轻言一句。
景颜却面色凝然,只道:“未必。”
自梁勋被毒起,景颜心头便疑云难解。他依稀记得,那人当日,便是在茂苑殿当值。纵思虑如此,景颜亦不敢多言,只吩咐崇兰:“熙氏之事,已见疏漏,着人盯紧宇禁阁,不可再有漏网之鱼”。
自冷月轩而出,景颜便停车架于长街之上,待寒轩自北苑归来。
待到日光西斜,才见寒轩车架。寒轩见景颜在此久候,便落舆下轿,与景颜相携而行。
夕阳普照里,二人面中皆有倦色。若比寒轩于秋霜,此时便更冷寂几分。而景颜,常是那满园春色,只是那眼花缭乱里,亦有糜败可查。
“查的如何?”
“陛下安心,想是外贼,内宫无事。”
“无事?”
“臣妾心中已有初论,只需稍假时日,便可水落石出。”
见景颜胸有成竹,寒轩心头却隐忧更甚,只沉声道:“你当知其中分寸。”
“陛下日理万机,内宫琐事,景颜自会周全。”
寒轩见景颜分毫不让,只可作罢。夕阳如锦,景颜面中,亦是烟霞参半。
二人语罢,各自分道回宫。寒轩坐于辇上,愁心反覆,乱如棼丝,便问身畔溪见:“景妃言,今日之事,非内宫有鬼。”
“景娘娘向来秉节持重,严慎周至。若娘娘笃然如此,必是十拿九稳。”
寒轩轻叹:“朕唯恐其位高意满,忘乎所以。且他似是已疑心那人了。”
第41章 消月
碧梧含风,林塘萤起,夏夜新晴。
如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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