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传》第140章


1972年底,彭梅魁鼓起勇气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信,打听伯伯的下落。
信落到专案组手里,专案组上报说:彭德怀“经党的多年教育至今仍不认罪……暂不准探亲”。只允许寄送食物及日用物品,仍由卫戍区转交。以后彭梅魁就继续给伯伯送东西。
1973年4月17日,彭德怀经确诊患晚期直肠癌。当晚,专案组在关于彭德怀的病情向中央的报告中才提出:“鉴于彭德怀病情严重,准其侄女彭梅魁等家属探视。”报告附301医院对彭德怀病情的诊断书说:
“便血原因可以相当肯定为此癌瘤破溃所致,癌瘤位于直肠左后壁,离肛门缘约6—7厘米。癌约5厘米,中心部有一溃疡,癌瘤较大,已属晚期。”
4月18日上午,监护点要彭德怀去301医院住院,彭德怀说:“我只需要把政治问题搞清楚,给我治政治病,不要住院。请示审委不要住院了。”下午,彭德怀3次便血,病势严重,监护点不得不紧急送彭德怀去医院。
是夜,残月昏黄。彭德怀脸色苍白,向日夜监视他的战士说“再见”。至此,他结束了长达6年零3个月加23天的囚居生活,走出了铁网高墙,走向生命的最后途程。
翌日,彭德怀躺在301医院十四病室的第五病床上。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铺,只是窗户从底到顶用报纸糊着,昏暗、郁闷。病房门里门外都站着哨兵。按周恩来的指示,彭德怀应“保外就医”,但并未被遵循。
21日早晨,护士来扫除,打开一扇窗户,病房顿时明亮起来。彭德怀对医生说:“帮我把窗户上的纸去掉。”医生说:你给警卫战士说。彭德怀勃然大怒,拍桌说:“我不是‘145’(为在医院保密,对彭德怀不用名,而用十四病室5床的编号,一如对犯人一般),是庐山那个彭德怀!住院了,你们还不放心!?我不住这个月婆房(指像产妇房不透风不透光)!我回去住监狱!”哨兵说,以后有什么事给专案组说。彭德怀气得把桌子拍得更响。他发现,他仍然是囚徒,住进了新的囚室。
22日晚,医院通知他,按病情需要做手术。彭德怀提出要上面派人来与他谈话,与侄女彭梅魁见面。
第二天下午,专案组两人领彭梅魁到病房。彭梅魁见到病床上分离7年、过了6年囚犯生活、终于被摧残病倒的伯伯,一阵心酸,张着嘴,怎么也喊不出来。彭德怀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彭梅魁。因专案组的人在旁,彭梅魁不能多问多说。一会儿,在专案人员的催促下,彭梅魁向伯伯挥泪告别。彭德怀说:“走吧,以后不要来看我,免得妨碍工作。”彭梅魁来探病如探监,彭德怀怕连累侄女。
周恩来得知彭德怀患直肠癌已到晚期,十分着急,指示中南海门诊部主任卞自强带着他的批示到301医院了解彭德怀的病情,查问:为什么便血一年多没有发现?在一年多的时间中看过多少次病?哪个医生看的?并问:彭德怀同意手术吗?
24日,医院开术前会,决定26日手术。晚上,彭德怀拒绝做手术。25日,专案组的人匆匆去找彭梅魁,让她去动员彭德怀做手术。彭梅魁一听伯伯病势沉重,五内俱焚。进了病房,只见伯伯坐在病床上,紧闭双唇,凝视着墙壁。彭梅魁悲唤一声:“伯伯!”彭德怀先是不作声,慢慢扫视一下,才说:“我不做手术。”彭梅魁刚要劝说,彭德怀转头对专案组的人大声说:“手术前我要求去见毛主席!我有事要见毛主席!明天手术,我今天去见毛主席!把我对问题的看法讲清楚……”越说越激动,从床上下来穿鞋就要向门口走去。医生劝道:“不要生气,咱们慢慢再商量一下吧!”彭德怀把手一摆:“我就走,现在就走。”“问题搞清楚了再手术!”“背了一身黑锅,莫须有的罪名,死了也不甘心!”
彭德怀提出要见医院领导,301医院副院长和副政委一起来了。彭德怀郑重提出:“一、推迟手术,我有一个材料要写,关于三线建设与战略防御方针问题。趁手术前头脑清醒写出来。二、今天晚上你们打电话联系,让主席、总理接见我。”医院领导人答应替他反映要求,坚持手术还是得做,然后和专案人员一起故意退场,留下彭梅魁一个人。
彭梅魁搀扶伯伯坐在沙发上。彭德怀问当医生的侄女:“梅魁,我这病只能手术吗?”“对,手术是最好的办法了。”彭梅魁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你能去见毛主席吗?你现在就得和医生配合,争取多活些年头,一点儿坏处也没有,你还是做了吧。”彭德怀静下来,听彭梅魁说下去:“伯伯,你冷静点,什么事情不是一下子解决的,你的病不能拖了,早做手术有好处!”
彭德怀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彭梅魁,说:“那我就做手术吧。”
26日7点15分,手术开始。301医院外科主任陆维善大夫主刀。切片检查确诊为恶性肿瘤。即进行根除,并做结肠造瘘。
下午1点40分手术完毕。
彭德怀在病床上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凄怆的一声:“我成了一个残废人!”
由于手术后虚弱,心绪恶劣,大夫的努力未能阻止癌细胞的迅速扩散。
专案组说彭德怀“常常放毒”,不让侄女正常探视。护士对彭德怀的照顾不能等同于其他病人。彭德怀在病床上读书,以抵抗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从1973年初搬到政法干校,“案犯”被允许委托监护点代购食物和书籍、用具。在被囚25人中,他买食物最少,买书籍最多。说,只要有新书就给我买。他读《马恩选集》,读《史记》,读完了《史记》,又要读《隋书》、《唐书》,想把二十四史都买来读。
读书也不能平复他心头的愤怒。一次,买来一本小册子:《我们正在前进》。书中又指名道姓骂彭德怀。彭德怀看着看着,把书一搁,愤愤说:“不讲真理!不调查乱写。”[小说下载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半年过去,彭德怀的伤口仍然红肿,10月24日拍片检查,癌扩散至肺部。11月19日开始化学治疗。
化疗一个多月,反应日益严重,呕吐出汗,大便从稀到水,彭德怀坐立不安,心绪缭乱。医生决定停止输液,彭德怀说:“输吧,可以吸取经验教训。”
1974年元旦,彭德怀躺在病床上。没有人来看他,他自言自语:“又过去了一年”,“这是最后一个年了!”他预感到1974年将是他生命的终点。
新年的《人民日报》送到他手中,他阅读着,元旦献辞又是“大批判”,又点了彭德怀的名。他把报纸一扔,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癌细胞迅速扩散到全身,进行了第二次化疗。彭德怀半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了。专案组允许彭德怀的侄儿女在星期日来探视。彭梅魁、彭正祥、彭康白和彭钢在《泪水沾湿的回忆》一文中写道:“当我们去看望您时,您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坐起来,您躺在床上悲怆地喊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我瘫了,自己不能料理自己了,可我的案子还没有搞清楚呀!’”彭德怀嘱咐侄儿女们:“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埋在地下,上面种上果树,骨灰可作肥料。”他永远忘不了养育他的人民。
在医生的要求下,病房窗口上糊的报纸撕下来一半,彭德怀可以看到阳光了。经医生要求,准许他晒太阳,但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阳台,进出还要回避和其他病人见面。总之,要他与世隔绝。
十四病室是301医院的高干病房。在这里住院的几个老将军发现5号这间被严密封锁的病室里住的是彭老总,他们的心被强烈地震动了。彭老总就在这里!他怎么样了?能不能去看看他?有的人在他去阳台晒太阳时偷偷从楼下张望;曾跟随他参加平江起义的解放军上将李聚奎装作走错地方,闯进病室,看了他一眼,向他致以无言的慰问和敬意。
1974年2月,彭德怀的右手指又开始剧痛,接着刀口疼,右肩疼,剧烈的疼痛折磨得他大汗淋漓,在床上翻腾。
被剧痛折磨到1974年6月,彭德怀已消瘦不堪,神志昏迷。“晚上不得天亮,白天不得天黑”,哨兵记载,他一遍遍说着这句话。他想和护士握手,护士不伸手;他要和战士握手,战士也没伸手,他说:“告别了!”
他不再有任何拘束,在病床上使尽全身的气力发出吼声:“我没有里通外国!”“把我写的那封信拿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攻击?”
8年了,他在一个特殊的战场上孤军战斗,坚持真理,坚持历史的本来面目,以大无畏的精神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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