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诲并未回头,径直向前走,刘缯帛自是不放。
苏诲干脆用力一挣,硬生生将半边袖子扯了下来,冷声道,“割袍断义,自今日始!”
刘缯帛心神巨荡,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亲耳所闻,失色道,“不过一事政见不合,何至于此?你我多年手足,难道就为这个缘由分道扬镳?”
“也罢,我只问你一句话,”苏诲淡淡道,“若是向正心当真如我所说,因此事惹上大祸,你可能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刘缯帛默然不语,半晌艰涩道,“不能。”
虽早有预料,苏诲还是禁不住心底发苦,低声道,“你为何就是不明白,世人吹捧的仁义礼智信,那都是骗人的。什么都是假的,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
“可若是我袖手旁观,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哪里会有片刻安宁。”
虽然未回头,可苏诲也知道此刻刘缯帛的双眼定然亮得惊人,带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执拗。
苏诲低头看了眼方才被扯断的半截袖子,怔怔地看了会,忽而就笑出声来,边往前走去,边将那半截袖子扔在身后。
刘缯帛想去拉他,却莫名其妙挪不动身子,只好眼睁睁看他背影愈行愈远,胸口犹如坠了上千斤的重石,吐息都显得艰滞。
直到再见不到他身影,刘缯帛才缓缓蹲下身去,捡起那半截袖子。
这衣衫他还记得,分明是去年苏诲生辰时自己为他所做,用的是上好的妆花缎,虽只是件寻常罩衫,可极费功夫,织缎便已花了他两月有余,裁衣又花了一月……
刘缯帛将那袖子收好放回袖袋里,心中一片茫然。
苏诲跌跌撞撞地步出玄都观,独自到了悦君楼,点了壶最普通不过的清茶,坐在窗边发愣。
不知枯坐了多久,久到晨曦快变作黄昏,他还是无知无觉。
暮气四合之时,苏诲抬眼看着窗外乱云,忽而有感,“锦水汤汤云难渡……”
念罢,苏诲端着茶盏的手便是一颤,茶水洒出数滴。
自家这般龌龊的心思,苏诲先前早有所悟,因而只有刹那间的慌乱,之后便只余下无尽苦涩。
不说卓文君是司马相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单说她能为了情郎可抛却一身清名去当垆卖酒,反观自己呢?
连这点心思都不敢让对方知晓,谈什么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更何况,对方早已有与他志趣相投,他日可背心相向之人,想来自己于他不过是个可信的匆匆过客罢?
心神巨荡下,他一时忘了去想下句,却听一人接道,“南浦凄凄人不归。”
苏诲向那人望去,只见邻桌坐着个仪表不凡的锦衣公子,身旁还带着两个小厮,显是出身大户人家。
苏诲对那人点头致意,“兄台高才,此番多谢了。”
“哪里,我只是见兄台一时恍惚,迟迟不说下句,只觉可惜才贸然出声提醒,”那人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佳句,和兄台的上句一比,显是狗尾续貂了。”
他言辞谦和,令人见之难生恶感,苏诲亦不例外,于是对他拱手道,“在下苏诲,本科举子。”
“沧州郑绍,字子引。”
苏诲猛然抬头,郑绍神色不变,依旧笑意温和。
“你……”苏诲心中百转千回,这个节骨眼上竟遇见郑绍,不能不让他多想。
郑绍点头,“不错,我知你与向正心相识。”
苏诲低头看着茶盏,郑家虽是世代官宦,可到底也是寒族出身,他定不会是为哪个世家来说项的,那么他今日,到底是另有所图,还是单纯的爱才之意?
“与家祖无关。”郑绍又道。
苏诲心中不无诧异,这些年他养气功夫做的不错,若他有意遮掩,常人定看不出他所思所想,而这郑绍却屡屡不问自答,当真不简单。
苏诲淡淡道,“若郑兄想劝他抽身退步,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哦?”郑绍也不讶异,“他定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我本就不曾打算劝他息事宁人。”
苏诲蹙眉,只见郑绍笑意清浅,可仔细看去眉目间隐隐有些忧虑。
“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郑绍叹息,“实不相瞒,均田策一出,我虽觉得时机上很有些急躁,心中到底也是赞成的。可后来我无意知晓了些内情……”
“我见向正心是要劝说他不错,我要劝他放弃科考,早日还乡。”
苏诲先是愣了愣,后又在心中默默回溯与向正心有关之事。
电石火光间,苏诲灵犀一通,禁不住摔了手中茶盏。
“难道……”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时间线在帝策和承平之间 所以呢 情节上也相当于这两者的过度
主线还是士庶之争 也就是后来把小太子搞得半死不活的那事儿
想割袍断义结果搞成了断袖……
第22章 好郎怕郎缠
见苏诲张皇模样,郑绍点头道,“我识得一裴氏的庶子,不瞒你说,正是他告诉我的。”
苏诲抿唇,“你做的不错,若我是你,亦会如此决断。只是……”
郑绍与他对视,二人面上都满是苦笑。
“那向正心乍一看是个沉稳的,可论起心志,怕是比坚钢都硬上几分,我看他此番赶考,本就不是为了功名,恐怕就是来找晦气的。”苏诲微微侧头,眼中寒光凌冽。
郑绍叹息,“许是我多管闲事罢,只是我以为虽说这几十年士庶间的嫌隙已到了无法调和的程度,可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实在不能再内斗下去,不瞒苏兄,圣上今日朝会已下了旨意远征突厥,以嘉武侯独孤承为大将军,靖西王亦要率凉州军合兵。”
苏诲若有所思,“这是倾举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啊。”
“这个时候,怎么能为圣上添乱?”郑绍反问道。
郑绍当真颇有乃祖之风,难怪郑家能历经数次变乱而岿然不动。
苏诲长叹一声,“若是一日之前,恐怕我还能帮得上些小忙,无奈如今……”
“怎么?”
苏诲漫不经心道,“因向正心之事,我已和刘缯帛割袍断义,日后在向正心那儿也说不上话了。”
郑绍蹙眉,“既是如此,你我也只能坐观其变了。”
“若是世人都如子引兄一般,”苏诲淡淡道,“这世间要省去多少麻烦。”
郑绍深深看他,“可我私以为,这世上少几个风流才子可以,却万不能少向兄、刘兄这般的人物。我想,苏兄应也如此想的吧?”
苏诲起身付了银两,走了几步回头道,“博陵苏诲,表字晏如。”
回到玄都观时,已是月上中天,还未进门,便见刘缯帛提着灯笼在门口守着。
“今日在悦君楼我见着郑绍了,”苏诲冷冷道,“听闻向正心不肯见他,那么我便当次小人传句话好了。你告诉向正心……”
刘缯帛看着他,眼里有几分忐忑凄切,苏诲心里一痛,闭上眼道,“也罢,你还是不用知道的好,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向正心呢?”
“他推却了与郑公子的晤面,今日一早便搬出玄都观了。晏如,到底出什么事了?”
苏诲漠然道,“圣上要对突厥用兵,这个时候,你以为圣上想和士族翻脸么?须知此番河东士族为表忠心,筹措了近半的军饷……向正心那均田策,何止不合时宜!”
刘缯帛愣了愣,“攻突厥么?此番皇上是想灭其国?”
“灭国之功,但凡做到,日后都可彪炳千古,可别忘了,咱们皇上可是想做圣君的,断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刘缯帛已然醒悟过来,“向兄这回可是会让圣上不喜了!”
“岂止,”苏诲凉薄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刘兄,一个人若是能引得天下侧目,要么倚仗权柄,要么凭借才学,要么就是依靠勇气,你觉得向正心是哪种?”
虽已割袍断义,刘缯帛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如今当真见他疏离至此,面色不禁一白,心头钝痛。
苏诲心里也不好受,哑声道,“向正心,他是在赌命!我与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他其实是……”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人冲了进来,面色如同撞见了鬼魅。
刘缯帛心中预感极为不祥,“怎么了?”
“向兄今日被人在道上伏击,打折了他的右手。”
苏诲听闻,心内竟是一轻。
刘缯帛蹙眉道,“这也未免太巧了。”
那人嘟嘟囔囔不知回了什么,又进里间向其他举子报信了。
苏诲抿唇,转身欲走,却听刘缯帛低声道,“是郑绍做的吧?”
苏诲顿足,“你以为和我有关?”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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