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第5章


“刚才我彷佛看见你的背影,现在,回家去吗?”张若白说着走近来,白皙的脸上架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笑得非常的热心。那水越却站定那边,好像世界上唯一可注意的东西只有那足球,使我没有机会和他打招呼,更无法开口提到雨伞的事。张若白又尽顾着和我说话,这时见我走了,便呼唤一声道:
“水越来呀!”
但水越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张若白赶着去不及几秒钟,又赶上我来了。
他静静地傍着我走,双手插在裤带里,略低着头,和往常一样,见到大小石子总要踢一脚。我们走出校门,走向正对着学校大门的公园后门;取出长期通行证向守门的人一照,走了进去。这是市中数一数二的名园,只因为我们每天在这儿来回借路,便毫不重视园中的美景。有时,眼看前面一条遥长的水泥路,耳听学校里响起上课钟,恨不能把公园一脚踢去哩。
“骑车了?”若白问。
我点点头。
他的脸上浮起笑,像个小孩子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近来总难道遇着你在愚园路上骑车的。”
我不说最近多半和王眉贞一道绕西站的路,把车子直驶到学校中;只说我有时坐电车,有时坐校车,有时骑脚踏车走西站的路,也有时走愚园路。
“像我们这样一心一意走一条路的人,总不能够跟踪得上你的,是吗?”
我装作听不懂他的双关语,隔了好一会儿,用装作平淡事实上自己听来并不平淡的口吻,问他刚才他那朋友哪里去了,是不是他们有事商谈被我岔开了。我添上这后半句话自然是说话的一种方法,因为,张若白既没有伴送我的责任,我也不见得欢迎呀。他告诉我,本来水越和他约好一同去买书,因为他提议我们三个人一道走,水越便决定改日再去。相信他也想到我心中想着的一点,便把水越如何讨厌女同学的怪僻说出来,以说明他要和我一道走,使水越不能在今日买书,他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也许为的想使我笑,也许为的刚才的话题说的是水越讨厌女同学,他接着告诉我前几天下大雨时,水越在甬道上被一个“大糊涂虫”撞个满怀的故事。
“不见得那女同学便是一个糊涂人吧!”我满心不高兴地说。
“不糊涂?她把水越的胸口撞青了一块还向他借伞,借去了伞还把它丢了买了一把伞赔他却是女人用的伞,这人还够不上天字第一号的大糊涂虫?”
“唷,真的吗?”他不知道我吃惊的是那竟是一把女人用的伞!
“怎么不真?难道还有谁骗你不成?”
“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知道?说写了一张便条给水越,又卖弄玄虚不肯具名。水越说,女人惹不得,她们大多半都是……”
“都是什么?”
“都是——‘小心眼儿鬼’,他说。可是我绝对不同意他的话,譬如你,我觉得简直是天下无双的仙!”
我不因为他一下子又把我变成个“仙”而觉得感动,迈开大步走进寄放脚踏车的场所,把寄车号码的小木牌交给看车的人。他跟在后面,也把牌子放在那不曾上油漆的白里带黑的木板桌上。
我走入这已经没有多少辆车子停着的广场中,找着自己那六成新的绿色女车;把手里的书和笔记簿放入前面藤筐中。开了锁,将车子推着出来。
出了公园门,我跃身上车,脚下一用劲,轮子滚上微斜的坡,又一飘而下;止住脚蹬,已是冲出十余丈路的光景了。听见背后飞轮的声音,张若白的车子已经追到,前轮斜刺里切过我的前轮,使我不得不放缓下来。
“想逃吗?”他问。
“没有这个必要。”
“那我们去喝杯咖啡怎么样?”
“也没有这个必要。”
“吁!”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我不由得望了他一眼,他也正转过脸来看我,不该遇着的眼睛又遇个正着。他一耸肩,说:
“上个星期六,平白的叫人糟蹋了三张音乐会的入场券。”
“我告诉过眉贞我不能够去。”
“是呀,我并不是怨你。”
背后忽然听见汽车喇叭一阵穷吼,一辆簇新大红色的轿车,箭矢样的飞越我们身旁。
“无聊。”张若白低骂着。
这是绰号“小老板”的王一川同学的新车,他总看准上下课的时间在这条路上来回驰驶;遇有同学在路上,便不停地鸣着喇叭,告诉大家他的新车子来了。
“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世界上有王一川这类的人。”张若白摇摇头说,“真叫人看了就讨厌,真想走近去一连踢他七八脚。你说是不是?”
“你说是不是,嗯?”看我没答话,他又问了一声。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扰。我一心想着怎样把自己的路走好,没有时间和精神去讨厌别人。”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他笑着说,“怪不得同学们都说你是一个哲学家,句句话都含有哲理。”
“一个天字第一号糊涂虫话里会有哲理?”
“别吹了,要做一个糊涂虫你还不够资格哩!”
“那是说我连个糊涂虫也比不上?”
“谁说你是个糊涂虫的?”他急得脸孔发红,幽默感全没了。
两个马路口过去,我开始转弯,他仍旧跟随着。这是没得惊奇的规矩,他曾和王眉贞说,每次他送我到大门口,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哪时,我才会延请他到我家里坐坐。
“净华,我想——我想和你谈谈,我们到哪儿坐坐好吗?”
“我累极了,而且……”
“明天呢?”
“你有什么话现在告诉我好吗?”
“后天?大后天?这个月?下个月?今年?明年?今生?来生?……”他音调艰涩得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我心中除去歉意还加了点别的,但那是微乎其微的,微小得无法生存。
这条我家坐落着的马路宽阔宁静,天色开始晦暗,但还不是亮起街灯的时候。我偷偷地望他一眼,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惨极了,弓形的嘴唇抿得铁紧,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我思索了好半晌,想出一句用来打岔的话。便问道:
“近来你还是天天练习小提琴吗?”
他点了点头。
“努力必定成功,你在小提琴上的成就,便是一个例子。”我在学祖母的语气。
“努力必定成功,你真的这样相信吗?”
我避开他的从略俯的脸向我射来的犀利的目光。我知道他示意的是什么,在这事上他不是不曾努力,我却不能说他已经成功,也不能说哪天可以嗅着成功的气息。
迎面来了一个相当面善的我们同学模样的年轻男子,也骑在脚踏车上。他向张若白叫唤,张若白对他挥手。他又问张若白一些什么书又是什么会的话,然后分手。张若白告诉我这人叫林斌,国文系的同学。所说的读书联谊会,是他们几个熟悉的同学们刚组织的一个课余阅读消遣的团契。他们一起阅读,两星期开一次会讨论心得,互相介绍良好的新读物,目的在增进同学间的情感和培养读书的兴趣。我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团契,便问他可有女同学们参加。
“没有。”他答,“我们的会长就是水越,他说如果有女同学们参加,那么满屋里只有她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书既没得读,谊也无法联了。”
“你们会员都赞同?”
“我们会员一共五个,都是水越的学生;如果我们哪一个反对,他可能不给我们补习功课,那损失就大了。”他半开玩笑样的说。
“若白,你有胆量向你的会长请个愿,说天字第一号的大糊涂虫想加入你们的会吗?”
“第一号的大糊涂虫?”
“还有,请你告诉他把那把女伞交在我的二O七号信箱,明天放学时我会换把男用的还给他。”
“什么?”若白像被黄蜂猛叮一口般的跳起来。
我推开自家的竹篱们,把目瞪口呆的他丢在外面。
这一个周末,王眉贞要我和她一同参加秦同强家里的晚会。秦同强这位名字带有乐音的大好人,是政治系的一位男同学,也是王眉贞的相交已经两年的恋人。他的长相虽然不很强,追小姐的本领却的确有一手,有耐性,能宽容,长长的绳子放出去,缓缓地把它收回来;末了,那软心肠、无主见、虽然很固执但带有自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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