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第26章


有时候我并不愿意承认或许我们更沉迷的是彼此的身体,这种热情在两三年的时间过去以后也并没有丝毫的减损,简直像是个奇迹。当屏幕里的僵尸们都颓然倒地以后,我们只要还尚存一些力气,就一定要将之耗尽,再次占据对方的身体。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敢大声说爱,我们勇敢地呼唤对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我们长久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能够明确地感觉到那就是爱情。毫无疑问那是爱情,为什么平日里我们都只是躲避。我们恨不得嵌进对方的身体里,把骨头碾碎,血液涂抹在一起,然后永久地停留在那儿。只有这样的时刻才是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们甚至希望就像这样,一觉醒来就已经八十岁,再一块儿去死。
当我们觉得高潮就要到来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些都过去以后我们就又将再次一无所有。所以只好等一等,等那些泛着白色泡沫的潮水退去些。我们躺在床上,互相拥抱,聆听外面细小的虫鸣声。
“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我轻声问他。
“在那个吵吵闹闹的小饭馆?你穿着条宽松牛仔裤,膝盖上有个洞,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像个男孩。脸上挂着种不耐烦的神情,好像总有谁在惹你不高兴。”
“还有呢?”
“你站起来,很瘦,牛仔裤卡在胯骨那儿,胯骨薄薄的,像是可以用手握住。那会儿大家都喝多了,很多男人看着你,我也看着你。然后我跟着你出去抽烟,在你身后站了会儿。那会儿你没有什么女人味,但奇怪的是,我无法控制地想像着与你做爱时的情形。”
我们静悄悄地呼吸着,爱情让我们充满幸福感,而心里却又警觉着无法相信这过分美好的幻觉,随时会失去一切的哀婉感让我们痛苦万分。不知道该抓住些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留存得长久些。
“你爱我么?”他问我。
“我爱你。”我说,发自内心的,我们惟有此刻可以大言不惭地谈论爱情。
“你有多爱我?”
“很爱。”
“我觉得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多一些。”
“不可能。”
“你不能再跟其他人做爱,我会受不了。”
“我也是。”
“所以你爱我么?”
“我爱你。”
“我也爱你。”
然后我们再次接吻,长久地接吻,我有时候睁开眼睛,看到他垂着的眼帘,然后再闭上眼睛,甘愿被卷入不受控制的天旋地转中。他用手指耐心地把我带入高潮,在我快要叫出来的时候捂住我的嘴,扼住我的喉咙,我没有阻止他在我的脖子上留下烂桃颜色的淤青。我们简直不是在做爱,或者就是我们在用生命做爱。很多次我都以为他快要到了,但是没有,他停了停,喘口气,又继续下去。到了最后,他从后面进来。他从不喜欢这个姿势,他解释说这样就无法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我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的,我问他。他说那难以解释,或许就是痛苦而已。而这场爱做得无尽无止,我终于感到有些绝望,甚至想要哭泣,因为我觉得黑暗中淌着汗的阿乔,像是个快要死去的战士。我知道那个快乐徐徐升起的过程已经到了尽头,随之而来的必定是跌落时那种会淹没我们的情感。
最后,他从喉咙里闷哼着,结束在我的身体里。
我非常诧异,甚至有些反应迟钝。他从来不曾射在我的身体里,哪怕是安全期的时候也都小心翼翼,火候掌握得很好,绝对不会出这样的差错。在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也有过胡乱吃避孕药的日子,对身体的底线并不自知,也就无法停止一再试探。只是这样的时间早就过去。我不由涌起些愤怒,甚至气急败坏起来,于是我一动都不敢动,惟恐稍微挪动一下身体,所有的情绪又要被点燃,那些腐坏的东西又要从我所有的出口喷涌而出。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的人,像是被魔鬼控制,或者就像魔鬼本身。
他趴在我的身体上喘着气,外面的风吹过来,他的汗水变得冰凉。那些深情的部分随着我们的心脏节奏渐渐平缓而飞快地逝去,毫不留情。慢慢地我感觉他的阴茎好像睡着了般,耷拉着脑袋从我的身体里滑出来,有黏稠的液体沾在床单上,感觉也是冰凉的。
“怎么了?”我尽量如平常般轻松地问他。
他没有说话,翻身在我身边躺下。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他的身体上,他摊开的四肢,他稍微有些鼓起的小腹,他扁平的胸口,我熟知这身体的每个部分,每块伤疤、胎记、骨头的形状、皮肤质感的变化之处,就好像那是我的。可是我现在盯着他,月光给他染上层不可思议的白色光泽,甚至感觉到下面血液的流动,我又觉得那里面纵横交错的部分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两个无法相互理解的人,到底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紧紧地拴在一起,我开始感到害怕,事情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我们生个孩子吧。”他突然说,望着前方,并没有看我。
“什么?”我听清楚了,但是我不得不再问一遍。
“真的,我们生个孩子吧。你看,天时地利人和的。”他又说。
“你在说什么?”
“我们可以在一起,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看着他,依然不能相信似的。我或许渴望过此刻,可是又是迟疑的。现在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再是那个来势汹汹的外部世界,而是我们本身。我们过分小心地面对我们的情感,我们始终生活在封闭的空间里,我们习惯于谎言、欺骗、隐瞒。然后直到此刻,我已经无法相信他的话了,我不知道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假话。只有做爱时,我们的情感是真的,除此之外,我几乎无法辨别。我深深意识到我们从彼此眼睛里映照出来的部分已经不再是善良的了。
“你不想要个孩子么?”他说。
我摇摇头。
“或许那会给我们带来些改变。”他说。
“你觉得到底是哪里不对。”我问他。
“昨天我梦到你,在梦里,我们要一起去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坐火车,却是坐的长途汽车。北京的长途汽车站你都没有去过吧。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就是坐着长途汽车来的,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不过在梦里,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破破烂烂的,挤满了人。我拉着你的手,而你皱着眉头,还是那种不知道谁在惹你生气的表情。我们去得晚了,着急找站台,你走在我前面,突然停下来回头说,你带走我的人,可是我的心呢。”他看看我。
“你别再往下说了。”我说,他的话语像把刀扎进我的身体。
“你怎么了。”
“我绝望透顶。”
“为什么?”
“别再试探我了,我烦透了你的试探。你的占有欲。你只是担心我不够爱你,你只是觉得我依然表现得不够爱你。”我大声说着,几乎要哭起来。不知道是想要揭穿他还是想要揭穿自己,更不知道是想要原谅他还是想要原谅自己。
“别吼,好好说话。你能不能表现得像个成年人。”
“成年人?成年人!”我几乎从床上弹起来,“我操!”
“我操!”他也弹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我。他看起来穷凶极恶,没有爱意,只有恨和无尽的黑暗。他像面镜子一样摆在我的面前,于是我看到自己。哦,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此刻的我看起来就是这样的,是个随时都会崩溃的疯子,丑陋、丧心病狂。
我浑身发抖,对自己失望透顶。于是我闭起眼睛,简直不能再看到他,不能多看他哪怕一秒钟。然后我不再说话,绕开他,就像是绕开我自己,我无比厌恶想要放弃的我自己。我去厕所里关上门,打开水龙头。水流很细小,等了很久很久才有一点点温度。我没有哭,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冲掉正从两腿间淌出来的精液。我用手指去摸,仿佛是要再确认一次似的。性所唤起的是我身体里最糟糕的一部分,黑暗、残酷、无情。
等我擦干身体出来,阿乔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我没有去找他,只是走到窗台边,把窗户打开。小弟的那间屋子里电视连续剧像是已经播完了,这会儿放起台湾老歌来,唱的是,“眼中看见你,睡梦中分离,转身春已去。”真是应景,我心想。而外面的月亮也变得有些远,光秃秃地挂在那儿,泛着绿莹莹的光,偶尔有薄薄的云层飘过,带出些阴影。如此这番宁静的场景却叫我坐立不安,不过也没什么,我早就把魂儿丢失在了什么其他地方。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些根本的问题,那么多年里都无法得到解决,其他的难过也好、悲伤也好,与之相比,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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