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犯上》第79章


颜铮呆看着仙逝二字,不明白金钩铁划这两字是什么意思。他将这利刃般的几笔翻来覆去滚了无数遍,一笔一捺一个点都刀刀入骨,他来者不拒,一刀无觉再来一刀,然他就是不识这刀笔组成的意思。
钟通唤了颜铮数声,颜铮仿若未闻,他指尖颤抖细细折起密信,贴着心口塞入怀中,神情如常举步向前。
他行了两步,钟通突然冲上来紧箍住他的双臂,冲着他喊。
颜铮看着他口唇张合,神情惊恐,夸张得好像条鱼,他却什么也听不见,直觉十分好笑。
他勉力抬手在眼前一挥,想要阻止这可笑景象,却发现有鲜红液体一滴滴,一串串,落到他手上。
颜铮抹了把口鼻,一手的温热,淋漓而下。
他有些发懵,这是谁在流血?
他终于听见钟通在喊,“快传军医,照顾好千户大人。诸将随我登城守卫!”
狄人攻来了吗?杀了赤狄王,他才好回京。大人在京中等他。
第77章 归家
彻夜血战将墨空染成泛红的玄色,天将亮时,启明星微闪于天际。
集八部之力猛攻,阳关不过一夜再度失守,然而关口从来不是唯一防线,武威大营数万大军浩荡而来。关口能顶住一夜,待大军到来,便是尽了职责。
钟通与剩下的人马撤退并回武威军中,暂作休整。
他看向身侧之人,颜铮目光冰冷浑似阎罗,鏖战一夜血中捞出,这人绝不是什么镇抚司出身,他怎得从未在大启军中听过这号人物?
狄人的兽角呜呜传来,天地苍凉,武威军战鼓擂起,如雷声滚滚,决一死战的时刻随黎明到来。
两军这才开始真正交手。
有亲兵递上弓箭长刀,给钟通等人替换手中残破兵刃。轮到颜铮,他背倚残垣,闭目开口,心中已再无顾忌,“要一把强弓,越强越好;一杆长枪,亦越长越好。”
钟通看向呆愣着的亲兵,发令道:“去,禀报司库,问他要一把震天弓,一杆一丈威,就说我要。”
月影退去,换作无数晨星闪耀,天边蓝白交错,再有片刻朝阳亟待跃出。
武威大军墨甲长槊,槊尖无光,排作黑森林一般,上千紧握马槊的骑兵,领头冲向狄军,重槊扎入嘶鸣战马,刺穿狄人铁甲肉躯,脏腑被拉出,血肉横飞。
骑兵过后,撼天动地的杀声重回大漠之上,两军在旷野上无遮无避拉开厮杀。
颜铮脱去厚重战甲,白袍上阵,于千万人马中醒目异常。
钟通瞪目,“你疯了?不要命了!”
颜铮眼神清澈似大漠碧空,看着比钟通还要清明,“我今日原该服斩衰。“
斩衰者,五服中最重丧服,臣为君,子为父,妻为夫。钟通赫然明白了颜铮收到密信因何失态,是家中至亲亡故。
颜铮手握震天弓,横搭箭矢,五只穿云箭瞬间飞落敌营,阵前人挡过一箭还有一箭,两名狄将遭当场射杀。
数万将士亲见,俱为之震。
众人尚未及反应,颜铮已将一丈威缠紧在手腕之上,于前军中策马飞驰。
他仰天长啸——
“卫我边关,杀!”
身后,千万大启男儿视死如归与他雄浑合声。
“卫我边关,杀!”
众人只见他直入无边敌军,长枪横扫,如入无人之境。
“来者何人?!”有狄将大喝厉问。
大启军中亦人人心内在问。
一丈威高举如擎天之柱,晨光下精钢枪头耀目难以逼视,接连三员敌将上前,均被颜铮刺落马下。
他白衣染作血衣,头盔被挑,生麻紧束青丝迎风而舞。
河西四郡,玉门阳关,直至西出千里,仍可闻一种枪法赫赫威名,这枪法使的正是一丈威!
颜铮挥枪向日,一丈威已替他尽告天下,颜家还有男儿活着,此刻正重临阳关!
比大启军更为震动的是狄军,颜家领兵犹如梦魇无休,原以为噩梦已远,堪堪可以醒来,谁知竟又重陷其中,这恐惧深发自心底。
不少狄人已隐有退意,军心眼看不稳。
赤狄王本有射雕王之美名,他亲举金雕弓,引箭直对颜铮,精钢箭镞嗡鸣作响,整个战场都能听见鸣镝向着颜铮而去。
赤狄王这是要杀一儆百!
颜铮侧身滚马而下,身姿矫健安然避过,他满搭震天弓,沿着箭道连回三只穿云箭。
三箭势若奔雷,迅猛而至,赤狄王左右各挡一箭,第三箭再无可挡,直插赤狄王前胸,他中箭晃动,紧拽缰绳扑向马颈,方才稳住身子不至跌下马来。
颜铮下马,几名狄兵从不同方向朝他攻来,弯刀之尖近在咫尺,他突地双膝跪地,向前一滑,手中长刀光芒闪过,靠前的三人横断双腿,惨叫倒地。
颜铮手起刀落,结果敌人性命。
又有无数狄人蜂拥而上,他嘶吼挥刀砍杀,不多时身周已垒满尸体,好似筑起骇人京观。
他连割几名狄将头颅,一跃踏上尸山,将尸首成串提在空中,狂吼道:“还有谁来战!”
人见他修罗临世,目中流血。
……
赤狄王集结八部众而来,虽破阳关,却终以大败告归。
钟通扶起几近脱力的颜铮,“明远,受我一拜。若有什么能相助的地方,还请直言相告。”
颜铮哑着嗓子,闭目仿佛抽尽所有气力,“三个时辰后,我要一匹最快的马。”
阎王既还不肯收他,他活着,便爬也要爬回去收尸。
颜铮奔马未至京师,沿途已是一片缟素。
待入了京,东西坊市已闭,南北各楼紧锁,丝竹歌舞不闻。
天子驾崩,都城遍地白衣。
颜铮一刻未停,驱马直至禁宫,朱雀门前戒备森严,白幡猎猎呼喇作响,金吾卫早已换作辽王亲兵,各个腰扎素麻,面目冰冷。
颜铮捉住个小内侍,让他去报戚顺,不一会儿辽王有令,许他进宫。
大行皇帝已去,新帝还未及登基昭告天下,仍是辽王殿下。
颜铮一路行过三大殿,昔日繁华宫廷,此际荒凉更甚漠北,夺宫当夜焚毁的建筑,还不及拆清,满目疮痍,立在雪中。
他犹记得初见时,亦是冬日宫中,他在门外问,可否将他交给我。
他已将身心全都交付,他怎可失约于他?
转眼已入掖庭,宫道上的冰雪虽被除净,枯枝残败的花园中却是覆满白茫一片。
他记得再见时,他问他,不恨吗。
他当时有泪,如今千里奔丧,泪早已风干。
冷宫即在眼前,亦是堂堂正正后宫之一,只是经年空置,不配匾额,每有亲王妃嫔过世,作梓宫停灵之所。
他记得廷杖后,他曾问他,能守多久。
死生相随,以命守之。他以为他是轻诺之人吗?
回廊下,内侍宫女立了不少,个个白衣垂头,好似纸扎的人一般。颜铮行至宫门外,里头传出哀乐佛偈,有香烛袅绕飘出。
他与他赐字明远,光明远道,他知他期盼,可明灯已熄,他终沉地狱。
正宫中,高大楠木漆棺停在当地,周有鲜花莲座,四部高僧唱念不止。辽王一身衰衣,席地抚棺。
他终是痛到极处,呼吸停窒。
可仍能感到,那双手十指交叠紧搂住他,说他心中只他一人。
他问他不离可好,他可是亲口应了,怎样不离也好。
大人,你既应了,就莫要怪我扰了你的清净!
“宫外何人?见了殿下还不卸兵褪甲!”
有黄门内侍尖着嗓音叫起,惊走一树乌鸦。
齐昇慢慢起身走至宫门前,见颜铮见了他,既不脱甲,也不行礼。他微微皱了皱眉。
“颜铮,你在阳关大破赤狄王军,赤狄王中你一箭,回去便薨了。此事待本王登基后自会封赏。颜家冤案,本王亦曾答应过你翻案重审。若你……是来拜祭顾青的,本王许你敬香后告退。”
颜铮看着一人高的棺椁,平静无波道:“我来带大人归家。”
“你说什么?”
齐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顾青去后,他夜不成寐,常常幻听。
“颜明远,来带大人归家——”
这一声句根本不是说与任何人听,是向棺中人通报。
然而棺中人再不会凤目微眯,含笑答他。
颜铮缓缓取下头鍪,向着棺木跪拜行礼。
众人盯着他目露惊诧倒抽凉气,少年将军,明明朱颜盛时,满头青丝俱已灰白。
大漠至京,颜铮赶了七日,七日间,青丝再不复。
他一头银灰长发伏跪当地,身后血红落日凄厉,白雪宫阶染成血色,素衣宫人皆着血衣。
他这是逆上逼主!
不等辽王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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