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第571章


我笑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方是汤武一般的明君。玉机只盼着陛下是明君,日后也不会跟着被史官骂了。”
高旸的眼中微现歉意,伸臂将我揽入怀中:“有你在我身边,怎么会被史官骂?”忽然他左臂一紧,胸膛一冷,“从前你在太宗面前,也总是这般‘为国荐人’么?”
寝殿中仿佛还徜徉着昔日的药香与龙脑香,天子之心总是充满了病气,时刻需要医治与警醒。我自高旸怀中站直了身子,望着他的双眼,坦然一笑:“陛下要听实话么?”
高旸道:“不准欺君。”
我微微一笑道:“太宗与我,时常议论国事,我若不是真心实意‘为国荐人’,又如何活到今日?”
高旸道:“难道你从未骗过他?”
我曾无数次欺骗过高思谚,最大的谎言甚至连我自己也骗过了。“我当然骗过他。他问我废后之事,我说不知道;他问我三位公主是如何溺毙的,我说是舞阳君所为;他问我刘灵助是谁,我用一个古人敷衍他;他问我该立谁为太子,我还要寻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
“好了!”高旸突然打断了我,歉然道,“明知熙平姑母遣你入宫是为什么,是我不该多口问你。”
我本是凭着一股意气来到定乾宫,言及于此,我连强装恩爱的兴致也没有了,只觉心中一片空冷。我退了一步,垂头叹道:“我知道自己德行有亏,陛下还是准我留在宫外吧。”
高旸忙道:“你是我的贵妃,怎能留在宫外?以后我再也不问便是了。”
我再一次退步行礼,淡惘的笑意中透着一丝轻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与太宗皇帝,没有什么不能问的。陛下该用膳了,玉机先行告退。”
高旸一把拉住我:“既来了,就不要走了。”
我笑道:“按惯例,今夜当是正宫伴驾。”
高旸笑道:“正宫?难道你不知道,我自小就想娶你为正妃。在我心里,你就是正宫。”说罢向姜敏珍道,“摆膳。派人告诉章华宫,朕明日再去看她们母女。”
天还没亮,高旸便上朝去了。我早早起身,送他出了定乾宫。东方的天幕晨星密布,抬眼便辨认出闪闪发亮的北斗七星与永恒不动的北极星,金星亮如银白炽火,银汉辽阔无垠。灿烂的星空令人迷醉,我仰头呆望着,不知该往哪里去。好一会儿,方听绿萼在耳边催促道:“姑娘这会儿是回漱玉斋,还是回仪元殿等陛下下朝?”
我摇了摇头:“陛下下了朝要去章华宫。咱们去玉枢那里用早膳。”
绿萼笑道:“也好。姑娘已然入宫,谅内阜院的势利鬼也不敢再克扣济宁宫的炭例了。”
我笑笑。冷些热些,玉枢哪里会放在心上,她最忧心的,是三个孩子的性命与前程。“走吧,这会儿去,想必还能看见晅儿练武。”
济宁宫的宫门早已开了,有宫人提着大桶大桶的炭灰出去。有认得我的,都跪下唤“娘娘”。淳太妃与慧太妃都还没有起身,我径直走到后花园。只见苍松翠柏之间,高晅一身白衣,正在演练枪法。衣袂如雪,卷落针叶如雨。红缨似火,惊起龙蛇如飞。不一时,高晅右手持枪,枪尖斜斜指地,左掌竖于胸前,收招直立。真阳立刻拍手叫起好来,玉枢满目怜爱,为他拭去汗水,小莲儿为他披上衣裳。
我拊掌笑道:“晅儿的枪法,当真威风凛凛。”高晅与真阳见我来了,立刻围了上来,一迭声地唤“姨娘”。高晅得意道:“我还会别的枪法,一并练给姨娘瞧。”快十一岁的孩子,已与我一般高了。我笑着抚去他鬓边的汗意,柔声道:“好。”
玉枢向两个孩子道:“且进去把衣裳换了,再来和姨娘说话。”两个孩子当即乖乖进了听雪楼。晨风掠过松柏,在头顶沙沙地响。东方出现一线瑰丽的紫红,星光渐渐隐去。许久未见玉枢,她的容色被焦虑的心绪折磨得黯淡无光。沉默半晌,玉枢含泪道:“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进宫看我?”不待我辩解,她又叹道,“罢了,你总是有你的理由。你的病全好了么?”
“病?”我怔了一怔,这才想起,上一回我昏倒在沈太妃的寝室外,是被抬着出宫的。算起来,我已整整七个月没有见过玉枢了。“都好了。”
玉枢打量着我的神情,忽而冷笑一声:“妹妹贵人忘事,早将我这个姐姐抛在脑后了。你可知道,自沈太妃去了,我在这济宁宫里,度日如年。”
我忙道:“我已回宫,从此与姐姐在一处,再也不分开。”
半明半暗中,玉枢的笑意冰寒彻骨:“如今你是凤凰,我是草鸡。还说什么分开不分开。”
我顿时吃了一惊:“姐姐何出此言?”
玉枢自松柏的暗影中走了出来,衣襟上镶嵌的貉毛莹莹似珠光,一张脸清冷如玉:“你不做太宗的贵妃,倒做他的,究竟是望得远,还是旧情难忘?我竟白白担心了这么多年,担心你与我争宠。我真是蠢,与你做了三十年姐妹,却从未看透过你的心思。”
我一时呆住,不知该说什么。小莲儿蹙起眉头,牵一牵玉枢的袖子,轻声劝道:“娘娘……君侯做了贵妃,娘娘该高兴才是。”
玉枢振袖,甩开小莲儿的手,嫌恶道:“你从前是服侍‘贵妃娘娘’的,你自然向着她。”玉枢特意拉长了腔调,“贵妃娘娘”四个字,字字如钢针扎在心头。小莲儿十分委屈,垂头不敢再言。我亦惭愧无语。玉枢深恨高旸饿死了濮阳郡王高晔,或许她此时宁愿我当年嫁给了高思谚。
我无言可答,只得道:“姐姐如何恼我都不要紧,只不要忘了我当日对你说的话才好。”
玉枢目光一颤:“你这个人,既无情又可怕,无论在哪一朝,你永远都赢。”
我不理会她:“姐姐若恨我,也可以不听我的。只盼姐姐有更好的办法。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强忍泪水,转身离开。
忽听雪楼中一声娇啼,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奔了出来,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来:“姨娘不要走……姨娘不要走……”我狠心掰开寿阳的双臂,掉头落荒而去。
宫墙外,依稀还能听见寿阳埋怨母亲的哭声。心境仓皇,欲哭无泪。绿萼在后宽慰道:“姑娘别伤心,婉太妃只是不明白姑娘的用意罢了。”
我哼了一声,冷笑不已:“用意?我有什么用意?她又没有说错,我也没有伤心。”
绿萼道:“奴婢冷眼看着,也说句不好听的话。婉太妃实是嫉妒姑娘,姑娘实在不必放在心上。即使姑娘入宫没有用意,难道一纸册封的诏书下来,姑娘还能不入宫么?”停一停,恍然叹道,“陛下会有太宗皇帝那么好性子么?”
宫墙后喷薄欲出的朝霞彻底驱散了繁星,天亮了,奉先殿的钟声沉厚而悠远。我这一生错谬横出,往复不绝。我永远沉浸在痛悔与惭愧之中,永远也得不到毕生向往的安宁与喜悦。或许我做棋子已经太久,竟想不出我这一生究竟想要什么。即使想到,也寻不到正确的路。她说我“永远都赢”,实则我的人生何其荒谬与失败!
绿萼抚着我的肩道:“姑娘这会儿是回漱玉斋用早膳么?”
我叹道:“回去吧。本来还想去桂宫拜见贞德皇后与庐陵王,这会儿去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绿萼笑道:“若说这会儿最明白姑娘心意的,便是北宫皇后了。”自芸儿降为贞德皇后,与高朏迁居皇城东北角的桂宫。宫里人便称她为北宫皇后。“或者顺路去益园走走?”
我笑道:“好,日后行动便有许多人跟着,再想这般自在,怕是不能了。”
辰初方回到漱玉斋。一进门,便见先时在王府见过的、向高旸传命的女人正立在檐下等我。她已换上一身浅葱色半袖宫装,绾着高髻,只簪了两朵宫女常戴的嵌珠绒花,比之先前在王府簪金戴玉,质朴许多。那女人见我进门,连忙迎上前来,恭恭敬敬道:“奴婢遥思,参见娘娘。”说罢跪下磕头。
我连忙扶她起身,笑道:“玉机回来迟了,劳姑姑久等。不知太妃有何吩咐?”
遥思道:“太妃请娘娘去济慈宫用早膳。听说娘娘爱吃清甜的,特备了糯米红豆糕,请娘娘去尝一尝。”
我忙现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惭愧,当是玉机先去向太妃请安才是。”
遥思笑道:“娘娘服侍陛下辛苦,太妃怎会不知?娘娘请。”
瞧她的势态,是不容我更衣了。我只得整一整衣衫,随她往济慈宫来。济慈宫依然空荡荡的,几个宫女和内监站在廊下监管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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