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第239章


那是人每逢被天地自然赶绝时迸发的本能。
——每处战火烧过的地方,染过了血,却同时洒落了希望。
“皇兄。”
月上中天,金延的繁嚣却仍未消散。城楼上,景言在牆垣后迎风眺望,听到这声呼唤,便自然而然地回过身来。
月色下仪雅披着轻袍,依然是往日的婉约动人,带着浅笑来到他身旁。
“我以为你是被青原大哥放倒了,原来不声不响一个人跑来了这裡。”
景言这一回身,就似乎不打算看什么夜色。帝皇目光流连在仪雅的脸容上,转了又回,回了又转,彷彿一旦移开,便再也补不回来。
“怎么了﹖”她弯眉调侃:“难道我去北方一趟变了模样,皇兄认不出我来﹖”
景言捧起她双颊,碰上又捨不得用力,连手指也不敢擦过肌肤,怕剑茧会把她刮痛了。
“傻瓜,吃过什么苦头了﹖”
仪雅僵了一僵,旋又委屈的噘起嘴:
“什么都没能吃,饿得都走不动了。而且北方冷得很,脚冻出了疮,还是何大哥辛辛苦苦把我背回来的。”
景言胸中狠狠一抽,却听她继续说道:
“你不知道,我在宛城的时候大病了一场,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在城裡找到没去逃难的大夫。大夫问我是哪裡人,张大哥一听,怕是不知哪军的探子,便胡诌我是洛阳的大户夫人,因为举家要避难迁去巴蜀,途中才和夫君失散了。大夫也是庸医,顺着张大哥编的便说我悲从中来、此病乃心病,听得我差些没起来跟他算帐——好歹我随欧阳楼主走过江湖,再不滞也是你亲妹啊,怎么就成了这般娇气的夫人﹖被人如此冤枉,这还不够苦么﹖”
“你不娇气,只是从小就古灵精怪,总是让人省不下心。”
仪雅横撇了他一眼,唇角掩不住笑:“又来百步笑五十步了,也不知道让青原大哥经常省不下心的是谁呢。”
“他哪有那种閒情,心思全都在欧阳少名那傢伙身上了。”
仪雅就像回到儿时一样,拽着景言手臂,没心没肺又滔滔不绝:
“张口就来,明明是你把青原大哥赶走的,现在又来冤枉好人。”
“我这是成人之美,你青原大哥不知道有多高兴可以脱离苦海。”
“他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都是替你找银子修这修那,几天前还说要想个法子攒国库呢——”
“傻瓜。”
景言再也装不下去,终于将仪雅拉入怀中放声痛哭。
她也终于没再说下去了。
——从小到大,无论心裡装了多重的包袱,她都没见过景言在人前落泪。直到郭定有次无意间说到,景言当年是挂着泪把筋骨全碎的白灵飞抱回水石城,她才知道原来皇兄也并未真的修练到家,一身坚硬不碎的金钟罩,总是有那么一两处裂缝破绽的。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成为那么一道撕心裂肺的破绽,裂口一开,便把金钟罩裡的人撕个痛不欲生。
“……皇兄,你才是吃了最多苦头的人。”仪雅深吸一口夜风,吐到唇边,便全化作轻柔的叹息,呵在景言不断抽噎的胸膛上,“这段时间,我们都没在你身边……对不起。”
世间千般句子不分雅俗,皇帝陛下都能听入耳,唯独不能听的就是一句对不起。
尤其是,他听不得自己护不住的人说对不起。
“陛下,有件事,少公主让我千万别对您说……”今晚在席间,少有喝到失态的张立真走了过来,不管不顾的抱住他肩膀。在军裡多年,景言最见惯不怪的就是下属在庆功时发酒疯,便顺着姿势将他带到一边,免得众人过来当奇闻奇事、大肆围观这位出了名稳重闷骚的锋狼军副将。
“她让我绝对不可以、不可以说……可是我绷不住了……”
景言为之无语,一时想不透这般二百五的傻愣子,当年白灵飞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
“绷不住就说,说出来就不会记得了。”
“陛下,您要记得、少公主一直都……都是冰清玉洁,她是高高在上……神圣的仙子……没有人可以拿这个来侮辱她……”
张立真趴在他身上,迷迷煳煳在他耳边说了些话——
“哈勃儿……还有那个营帐的室韦鬼子……怎么可以侮辱她……”
“我张立真他日……他日一定要将这些人煎皮拆骨……替少公主报此大恨﹗”
有那么半晌,景言只是反射式的扶着张立真,彷彿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胸臆中几要喷涌而出、想要狂飙向所有人的杀意。
——他其实早该要想到,只是就等同要面对阿那环会如何对待白灵飞一样,他连想都不敢去想。往往只要白天那么一想,晚上他就会梦到两人,或者是体无完肤,或者直接就是两具双眼成洞的骷髅骨,各种逼真的梦境惨绝人寰,把他从恶魇中惊醒过后便不断在眼底重演。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阿那环就站在他面前,将白灵飞一节节砍碎了,当面把骨肉冷冷地丢给他。
又有时候,他听到白灵飞在自己耳侧,用那种清淡如雪的语气,轻轻的说上大半夜“我恨你”。
而更多的时候,他无论碰上什么,都像抱着白灵飞的尸骨。就如多年前在水石城,他看着那个人逐渐没有温度,全身碎了脏腑筋骨,整副身子都绵软得像摊肉团。他把人揽紧了,一遍又一遍地唤白灵飞的名字,最后血流了一地,白灵飞却在他手上扬成了灰。
他最后抬起手,一掌劈晕了张立真,将人扶给了青原照看。
“把他看好,待酒醒了,才放他出来。”他迎向青原讶然的眼神,淡淡的再说一句:“……免得扰民。”
青原白他一眼,觉得皇帝陛下的脑子一定是哪裡又烧掉了。
“皇兄。”仪雅拍一拍他的后背,本来想说什么,可是景言已经回復过来了,轻轻放开了她。
夜色深邃,而景言眼裡的墨黑更是浓郁不见底,彷彿人世可以想像到的磨难,都尽数被上天沉进这泓比金延港更广阔的沧海。然而那片海裡始终有一点载浮载沉的光,曾经黯淡,但不曾熄灭,不折不挠地立在怒浪之中,使所有驶经的小船都看得到指引——
每个时代裡,总有位指路人是为此而生的。他会为一个人献出那点光,当千万人身陷狂潮时,他亦敢孤身烧融自己的灯芯,执意成就那条值得信仰的方向。
“丫头,把吃过的苦都忘了,天大的事,有皇兄替你记着就行。”
景言俯下身,一如既往伸手去摸她的头顶:
“你是我南楚的少公主,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敢让你受半点委屈。”
仪雅心内既暖又酸,目光迅即便泛了氤氲。
“如果有,记得跑来我这裡,我带人把他劈了,连小不点我也不会留情的。”景言又再补上重点。
仪雅俏然失笑,然后又乖巧地点了点头。
皇帝陛下重又转过身,望向夜幕中的渺渺远方。
天边星宿缓缓推移,就像无数隻九天上的眼睛,在默默俯瞰南北的风雪与烟火。
他曾许多次设想过,要把失去的一一讨回来——带着他可以依凭的一切力量,向明怀玉、长孙凯、阿那环……向所有欠下南楚的人,千倍万倍的将这仇讨回来。
为此他日夜磨砺这把復仇的剑刃,直到有一天,他又再从抱着白灵飞尸首的梦裡惊醒。
他无法抑止自己去思念白灵飞,回忆起他们多年来的每一段日子。他以为这半年自己是靠仇恨来支撑住的,但原来,真正重要的,终归是他本来就珍惜的那些人事。
——仇恨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能将一个人由外到内完全侵蚀。心志愈坚定,便愈容易被仇恨蚀得一无所有。
他对白灵飞说过,一个真正合格的统领,不可以想上一步多少人因自己而死,只能想下一步有多少人因自己而活。他也曾经安慰过白灵飞,真正的赎罪,不是去惩罚自己,而是去将幸福还给仍然活着的人。
——他终于记起自己在小不点墓旁承诺白灵飞的、在水石城对八军呼喊的,其实是什么样的理想。
“仪雅。”他忽然低道。
“嗯﹖”
“我们终有一日会再回去,真正的回去——回去平京城,也让所有流离的百姓,不论南北,都回到他们渴望的地方。”
“我知道。”
景言回过头,仪雅巧笑倩兮,那话却坚定得有如铄金——“我相信皇兄,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景言顿了一下,然后正容道:
“当然要做到,不在国都把自己妹妹嫁出去,我想一想都要心塞。”
仪雅忽然满脸通红:“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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